梦欣:绝句结尾十六法(二)
(2)移情入景 深注感慨
与以景結情稍为不同的另一种结尾手法是移情入景。虽然二者均以自然景色为收結,但写作手法完全不同。前者是写情正浓、势如奔马,忽勒马回首,转以风景入眼,思绪万千。后者则是既写景又写情,情中有景,景中有情,情惜景生,景依情现,诗人融情于景后延长而去。
且看韦庄的《台城》诗:
江雨霏霏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
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
台城即是南朝六个政权更替轮番建立的都城旧址。诗人因六朝的兴衰更迭生发往事如梦的历史沧桑伤感,一下笔就把这挥之不去的伤感融入景色之中,“江雨”“江草”“啼鸟”幽如梦愁顿生,首联既是景又是情。尾联诗人即移情入景,原本一向被人当作春天正面形象言必称誉的“楊柳”,因诗人的情感指向,遂变成令人厌恶的最最“无情”之物,竟然可以忘却先前的悲痛而无动于衷、无改于颜,依然在蒙蒙細雨中扭动那碧绿的身姿,象当年一样如烟似雾地笼罩着十里长堤,你说可恨不可恨!显然,这种結尾的好处在于:因了诗人的移情,无知的楊柳被人格化,被赋予灵性,而楊柳的无情正反衬人之有情,诗人的无限感概,便溢于诗外。
再看李白的《独坐敬亭山》:
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
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
也是移情入景,将敬亭山人格化,赋予情感。
有趣的是,韦庄是以物之无情衬人之有情,而李白正好相反,是以物之有情衬人之无情。首联似写眼前景,实则通过“鸟”的“飞尽”和“云”的“去闲”把诗人孤独与寂寞之情呈露出来,是景中情、情中景。尾联便以诗人与敬亭山脉脉含情独坐相视的情景收結。敬亭山被赋予灵性之后,得到诗人的喜爱。“相看两不厌”是说双方均认可对方的人格而乐于作伴。而結句的“只有”两字进一步提升了作伴的親蜜程度,大有“人生得一知己足矣”之意谓。敬亭山的“有情”反衬了人的“无情”。那么,究竟是世人冷淡了诗人呢,还是诗人压根子就看不起世人?抑或两者均有之?总之,诗人那横遭冷遇、孤独寂寞的情感就这么深注于結句的景物之中,以致清代诗评家沈德潜对李白的这首绝句赞叹不己,誉为“传‘独坐’之神”。
唐人绝句中大多善写景又能写情,常常是情与景会,景与情合,情融于景,景立于情,景必实而情可虚,情己浓而景可止,景虽尽而情不尽,此正为移情入景結尾手法的微妙之处。
今人写绝句,这种移情入景、深注感概的结尾技巧,用得最多。这里略举几例。
上海诗人杨逸明有一首《咏白云》绝句,诗曰:
露怪藏奇纵复横,何甘散淡过浮生?
闲来出岫非无意,欲借东风化雨声。
这是一首咏物诗,但作者借刻画白云的多变形态及远大理想抒发自己的胸怀。首句是这种变幻无定、造像神奇的白云形态的描绘:或藏或露,藏有奇姿,露有怪相,飘忽纵横,形影易变。白云的这一情性或许也有诗人自身经历的影子。毕竟诗人经历了“二个三十年”的坎坷,尤其是头个三十年,政治气候多变,自然让那时的人呈现更多的色彩。次句以设问承接,直接把诗人自己的襟怀安在白云身上。第一句是景,第二句是情。也是人格化景物的手法。但又通过“散淡”、“浮”之字眼紧紧扣住云之特性,有了这些字眼才有“不即不离”之效果。第三句蓄势,为结句铺垫。云之“闲”是众目皆睹、人所皆知的,但云之“抱负”便少人能了解,经了诗人这一撩拨,便急切想知道白云有何理想了。结句应当是答案,但诗人没把答案明白说出来,只把答案、把自己的情感注入一种自然景象的势态之中。“借东风化雨声”不是理想的实现而是理想实现的途径,造福人间这才是白云也即诗人自己的远大理想。
这首绝句,作者写云,诗中有景,又有情,情中有景,景中有情,情化于物,物借景生,景依情现,最后诗人融情于景,白云与诗人的形象,便显得朴实而可爱。
再引一首笔者的绝句《玉龙雪山6首之一》:
人生难得越巅峰,今在玉龙飘雪中。
放眼寻无春气息,老妻身影入朦胧。
这是笔者的一首旅游诗,其时与妻子游历云南丽江的玉龙雪山时已逾65岁,可以说人生已不再有高峰,是以攀上7769米高的山腰(当天因雪下得大再往上的栈道已被警卫人员封住不给走)时,心情格外兴奋。放眼望去,漫山遍野尽是厚厚的积雪。因而这首诗既写登山时的快感,又写漫山飘雪的景色,首句是情中有景,次句是景中有情,第三句更是景与情糅合在一起,结句便移情入景。老伴到了4350米处便不敢再往上走,于是留在下面歇息。本来相距不到500米,倘在平时当可以看得清楚,可当时雪下得大,妻子身影朦胧的画面正是大雪纷飞所致。用一个画面一个场景收结,传递的依然是一种攀越巅峰的那种喜悦之情,但比直接说出来更加含蓄委婉而藴含不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