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伯的坎坷人生
我爷爷很小的时候,他的父亲就去世了。孤儿寡母的日子不好过,尤其是在思想、经济、文化均落后的农村,寡居的母亲只好带着他回到了娘家,投靠娘家哥哥过日子。我爷爷和他舅舅家的儿子(也就是我们的表爷爷)年龄相仿,从小一块长大,情同手足。表爷爷有两个儿子,今天我要说的是表爷爷的大儿子——我的表伯。
我们家在村里是所谓的“单门独户”,多亏有表伯和表叔兄弟俩照应和帮衬,我们家的日子才顺顺当当地过下去。父亲成为人民教师,精通中医、擅写春联,使得我家的地位在村里节节攀升,那是后话。
表伯比我父亲大两岁,初中毕业后,回乡务农。听村里人们议论说,表伯打小就很聪明,又很刻苦用功,所以成绩非常好。可是他为什么没有上高中、考大学呢?我一直不是很清楚这一点,隐约听父母谈论过此事,好像是因为家里成分不好,也好像是因为家里缺少劳动力。总之,表伯回乡务农,是一件让村里人觉得挺可惜的事情。而表伯以后的命运,更是令人唏嘘感叹。
自从我有记忆起,我就经常跟着姐姐去表伯家玩,因为表伯的女儿平姐姐,只比姐姐大一岁,她俩很要好。表伯家只有三口人,表伯,平姐姐,安哥哥。小时候的我一直以为他家的结构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这是很自然的事情,周围的人们似乎也都已经习惯性接受了这个现实。大概是在读书识字之后,我才开始感到纳闷,为什么表伯没有媳妇呢?提起表伯的媳妇,母亲就开始掉眼泪。母亲说,表伯的媳妇,也就是我没见过面的表大娘,又老实、又善良、又勤快,针线活儿做得特别好,粗茶淡饭也能做得有滋有味。但就是这样一个好人,年纪轻轻就得了一场大病。得了什么病?母亲好像也说不出名字,或许母亲说过,是我忘记了。但根据母亲的描述,表大娘的病肯定不是绝症,搁到现在,一定不会要了人命。但在当时的医疗条件下,表大娘的身体越来越差,最后卧床不起了。表伯悉心照顾了两年,到处寻医问药,甚至还用民间“童子尿”之类的偏方治疗过,但最终,表大娘在冬日的一个清晨撒手人寰,年仅36岁。表伯经历了人生第一件不幸的事情:中年丧妻。
按理说,凭表伯的人品和条件,再找一个媳妇过日子,也不是太难的事情,但表伯坚决不找,他怕两个年幼的孩子有了后娘吃苦受气。就这样,表伯又当爹又当娘,独自拉扯着一双儿女过日子。
表伯吃苦耐劳、憨厚实在。我家每逢遇到什么大的事情,需要找人商量或者解决,父母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表伯。当时,农村的房子都是土坯垒起来的。条件好点儿的人家,最下面靠地基的地方用石头“作肩”,大约四五十公分高,在上面开始垒土坯;条件差点儿的,从底到上全是土坯,实打实的土房子。虽然房子的最外侧用麦秸和泥涂抹上好几遍,但是在夏天遇到暴雨或者连阴天,土房的外墙皮很容易被雨水冲掉,漏雨不说,还很不安全。所以,每年春末夏初这段时间,家家户户必须“泥房”一次。农村兄弟多的人家,“泥房”根本不是什么难题,几家搭伙轮着来就行了。今天给你家干,明天去我家,只要有几个身强力壮的庄户爷们,“泥房”根本不算事儿。但我家不行啊。父亲,一个教书的白面书生,从小没做惯农活儿,这种重活儿、累活儿,他根本干不了;我唯一的亲叔叔一直上学,后来大学毕业在高中当老师,他也干不了这种活儿,何况,他也未必有时间。所以,我家“泥房”必须“求人”。表伯在父亲“求人”的名单上一直位居榜首,我们两家沾亲带故是一个原因,但主要的原因还是表伯为人实在,干活实诚,让人放心。有表伯在,其他人也不敢糊弄事儿。
敲定好人选,选定好日子,“泥房”开始了。这个活儿紧凑一些的话,一般情况下,一天的时间就能完成,父母往往会提前一天把“泥窝”和好,这样可以节省第二天的劳动时间,省得黑灯瞎火的时候还在赶工。通常,表伯忙完自家的事情,就不声不响地出现了。他一开始不停地指点我的父母,如何把泥和得更好,后来,他干脆脱下鞋子和袜子,挽起裤管,自己踩到泥窝中间去,父母只能给他打下手了。一层一层的细麦秸撒到泥水中,表伯用脚一遍遍踩下去,后来又用三齿钉耙把麦秸和泥水反复搅拌,混合在一起。泥和好了,表伯提着鞋子,光着脚,回家了,他说,得给孩子们做饭了。
第二天一大早,表伯总是第一个出现。等其他人陆续赶到时,表伯早就把准备工作都做好了,然后自己提上一桶子泥,顺梯子爬到房顶,开始干起来了。当时“求人”泥房,不需要付工钱,只需要管两顿饭。中午,母亲通常蒸包子,一般是韭菜馅的素包子。家里没钱买肉(也许有钱,母亲舍不得花),但母亲会在韭菜馅子里面打上好几个鸡蛋(红根的韭菜是自家小菜园里种的,鸡蛋是自己家养的鸡下的)。蒸熟的包子在出锅的时候格外诱人,白白的,胖胖的,暄暄的,软软的,偶尔会有碧绿的韭菜和金黄色的鸡蛋混合成的淡绿色汤汁从蒸熟的包子口流出来,令人馋涎欲滴。白面包子在当时就算是高级饭食了,不到过年哪里有人家舍得吃。中午,“泥房”工程完成大约一半了,人们累得腰酸腿疼,母亲马上招呼大家吃饭休息。白面大包子从盖帘上一个个飞快地消失,我和弟弟隔着门帘眼巴巴地看着,小小的心儿一个劲儿地往下沉,母亲之前说了,剩下的才有我们吃的份儿。人们终于吃饱了,开始喝茶聊天了。我和弟弟惊喜地发现,盖帘上还剩下两个包子。母亲没有食言,她把剩下的包子一人一个分给我们俩。晚上,人们喝完酒、吃过饭都回家了,父亲跟母亲一边收拾天井一边闲聊时,我才知道,表伯中午根本没吃饱,别人都吃七八个包子,他只吃了四五个,分明是为了给我和弟弟留下两个啊!
表伯不只是一个舍得出力气的庄稼汉,他还心灵手巧,编筐、编篮子、编席子、编鸟笼对他来说都是雕虫小技。记忆中,表伯的一个拿手绝活是“盘炕”。我小的时候,家家户户都在土炕上睡觉,几乎没有睡床的。土炕是土坯搭建的,中间有些地方是空心的。我和弟弟经常在炕上打打闹闹、蹦蹦跳跳,说不定什么时候,土炕某个地方就塌下一块去,我们换个地方接着跳。当塌陷的坑不止一处时,再厚的油布也遮盖不住了。母亲在痛骂我们之后,只能找来表伯给我们家重新“盘炕”。
“盘炕”是个技术活。当时的锅台与土炕是连在一起的,烧火做饭时,灶火里的柴禾散发出的热气捎带着把土炕也烧热了。但土炕里必须设计好走烟的通道,不然,烧火做饭的时候,火不旺不说,还会倒烟,呛得你睁不开眼睛。表伯就有这门技术,而且泥板也使得好,他用泥板把土炕的表层抹得又平又光滑。表伯干活儿,又快又漂亮,别人需要一天时间才能干完的活儿,他半天就能干完。表伯一边干活一边还安慰一旁看热闹的我和弟弟:“没事儿,愿意跳就跳,跳坏了,咱再盘一个新的。表伯有这手艺,怕啥,咱又用不着求外人。”每次干完活,表伯收拾好工具就走人,连水都不喝一口。村里找表伯“盘炕”的人很多,表伯一向是来者不拒,不论自己多忙,总会抽时间给人家把活儿干好。因此,表伯在村里落了个好名声,一提到表伯,村里人没有不竖大拇指的。
表伯虽然是一个普通的农民,但他的思想比较深刻,眼光也比较超前。他发现我们这个几千人口的大村子没有一个像样的裁缝(我们当时就叫“扎衣裳的”),就毅然拿出存了多年的几百块钱,派安哥哥去泰安学习裁剪缝纫技术。安哥哥学成归来,又把技术教给了平姐姐。从此,表伯家经常人来人往、热闹非凡,我们村几乎一大半人的衣服都是由表伯的一对儿女做出来的。每年春节前,平姐姐和安哥哥忙得几乎没时间睡觉。有了加工衣服的生意,表伯家的日子逐渐好转。后来,表伯给平姐姐置办了一份丰厚的嫁妆,把女儿风风光光地嫁了出去。安哥哥性格随表伯,老实憨厚,踏实肯干,到了适婚的年龄,上门给他提亲的人络绎不绝。平姐姐出嫁两年后,安哥哥也结婚了。安嫂子心灵手巧,很快跟丈夫学会了做衣服,替代了平姐姐之前的角色,成为安哥哥的最佳助手。一年后,表伯升级当了爷爷,一家人的日子越来越红火。那段时间,应该是表伯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吧。
随着社会的进步与发展,村里人的生活水平不断提高,逐渐地,再也没有人穿用缝纫机加工的衣服了。缝纫机旧了,安嫂子和安哥哥的眼睛也提前昏花了,十几年忙碌而风光的日子永远过去了,而且一去不复返了。表伯跟儿子、儿媳反复商量后,决定转行养鸡。他们掏出这些年所有的积蓄,在村东头买了一块地,盖起了养鸡场。从此,表伯一个人一年四季住在养鸡场旁边的一间小屋子里。白天,一家人都在养鸡场里忙碌,到了晚上,表伯早早催促儿子儿媳回去休息,一个人看守养鸡场。有一年回老家,我和姐姐去看望表伯,顺便去表伯家的养鸡场参观。只见一排排铁丝笼子里站着一排排的鸡,它们不能出去自由活动,吃喝拉撒都在狭小的笼子里,空气里到处弥漫着臭烘烘的味道。我捏着鼻子一路小跑,飞快地冲了出来。长舒一口气后,我开始心疼我的表伯,这一天天、一年年的日子,他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养鸡多年,表伯一家好像也没赚多少钱,因为说不定哪年的一场瘟疫,就会让他们血本无归。坚持了十年,表伯家的养鸡场最终关闭了。
表伯七十五岁那年,他的孙子结婚了。小两口都在鲁北化工厂上班,虽然工资不高,但也不需要伸手向家里要钱了。表伯家的日子一直不好不坏。每年种的粮食,产量还不错,吃不了,就卖一些。没有大事,没有大的花销,日子是可以平平静静过下去的。安嫂子和安哥哥非常孝顺,两人主动把十亩庄稼地里的活儿都承担起来,不准表伯下地干活儿了。表伯只需要在家扫扫院子、种种门口的菜畦、做做饭就行了。此时的表伯,劳累了大半辈子,终于可以停下奔忙的脚步,安享晚年了。
谁能想得到呢,表伯这种清闲安逸的日子只持续一年。前年夏季的一天,安哥哥去地里干活一直没回来,安嫂子打他手机,没人接。等安嫂子发动村里人找到安哥哥时,他已经躺在地里,昏迷多时。在县医院的重症监护室,安哥哥躺了整整一个月,最终,他还是走了,年仅49岁。可怜的表伯经历了人生第二大不幸:老年丧子。
常言说“好人有好报,好人一生平安”。我一直想不通,勤劳善良的表伯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好人啊,他没做过一件坏事,可他为什么要经受这么多的痛苦和磨难?
安哥哥走了,家里失去了顶梁柱。为了生计,安嫂子在村头开了一个杂粮店。
一年后,表伯有重孙子了。安嫂子既要照顾杂粮店的生意,又要照看孙子,每天忙得脚不沾地。七十八岁的表伯重新开始下地干活了,安嫂子劝阻多次都没有成功,表伯的固执劲儿上来了,谁也拿他没办法。平姐姐回娘家来,劝说弟媳妇随了老父亲的心意。也许,在紧张劳动的过程中,表伯可以暂时忘记痛苦吧。但是,表伯的话语越来越稀少,手脚越来越迟缓,目光越来越呆滞。
每次想到表伯,我都忍不住想要流泪!我可怜的表伯啊!你的命太苦了!人生的三大悲剧你经历了两个:中年丧妻、老年丧子。你大半辈子都在辛苦劳作中度过,几乎没有享受过几天舒心的日子就匆匆走进暮年。人都说,苦尽甘来,可你苦了大半辈子却不能享受到晚年的幸福,而是再次拿起锄头,担起养家的重任。
每次老家有人来城里看望我的父母,我急切询问的第一个问题一定是:“我表伯,他还好吧?”
我在心里默默地希望,表伯的重孙子会讲话以后,多和他的老爷爷说说话。也许稚嫩的童声、柔软的小手、清澈的目光,能让表伯饱经沧桑、皱纹纵横的脸庞慢慢舒展开来……
作者:马士红,山东无棣人,高中英语教师,文学爱好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