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丘」：它毋庸置疑是神作，但却未必人人都懂得欣赏

刚走出影院时，我本以为评价《沙丘》是一部堪比《魔戒》和《星球大战》，称之为20年代新的影史神话这件事应该并不难。

无论是在视觉与音效设计、原著还原度、剧情节奏还是主题表达方面，维伦纽瓦的完成度都相当高。能把《沙丘》这样一部世界观极其复杂、人物关系纷繁缭乱的巨著改编像样，且惊喜之处颇多，已实属不易。

更为难得之处在于，维伦纽瓦放弃了对《星球大战》式的太空歌剧风格的重复，转而借助巨物所构建的强视觉冲击高度还原原著中的宗教威压感与环境的残酷性，实在可以算是好莱坞难能可贵的突破。

但同样很有意思的是，在有人提出《沙丘》在影史地位上堪比《魔戒》的同时，也有人在质疑对《沙丘》提出了和《魔戒》重映时一样的质疑：故弄玄虚、节奏拖沓、难以调动起观影乐趣。

为什么这部电影的节奏这么慢？

为什么这些未来人类之间的战斗这么笨拙且原始？

这两个疑问基本是豆瓣差评区对《沙丘》最主要的两大诟病之处。

好像我们已经逐渐进入到了一个影视工业技术有足够能力去拍摄史诗巨著，而观众却不愿意或不喜欢欣赏这类大制作的时代了。

与如今大部分不需要观众提前做功课的电影不同，《沙丘》的准入门槛很高。最高的要求当然是希望观众能够通读原著，了解故事的基本设定和写作背景等。

最起码，则应做到在不了解原著、没看过相关解读的前提下，对各类科幻设定有一定的接受能力。说白了，《沙丘》因其文本的特殊性，没办法边讲故事，边介绍相关概念，它必须要求读者做出一定的让步，在观影前或观影后试着主动去做出再了解和再解读。

在这一点上，维伦纽瓦显然是更“傲慢”的，他为了保持故事的完整性和严肃性，在一定程度上放弃了观众的观影舒适度，强行将观众从舒适区拉出来，要求我们在观影时投入更多主动思考的动力。

毕竟，好酒或好茶讲究的都是余韵，只有奶茶才讲究入口即甜。

要知道，恰恰是上述所提到的《沙丘》电影所暴露出来”的两个问题，反而最能体现原著文本的价值和维伦纽瓦的改编功力。

问题一：为什么这些高科技文明中的未来人类，大家要用冷兵器？

在原著中，弗兰克·赫伯特设定了一件名叫“能量护盾”的防御性武器，也就是影片中人物穿在身上的那一层屏蔽场。能量护盾天然的保护穿戴者屏蔽一切快速致伤的热兵器，只有以低速刺向肉体的冷兵器才能躲开能量护盾的防御。

因此，《沙丘》中，人们用冷兵器作战并非是因为他们无法制造更先进的热兵器，而是科技发达到已经反过来可以制衡热兵器的程度了。人类为了避免高科技武器所能带来的致命威胁，不得不把所有的战争模式自降回封建时代。

在沙丘中，有一系列类似的为了避免过度依赖科技，最终为科技反噬而设计的看似笨重的技术手段。比如公爵和男爵身边都有一位能翻白眼算术的门泰特，他们是受过特殊训练，能将人脑开发到几近于电脑运算程度的谋士。这么做的目的是为了避免电脑反噬人类。

所以，并非是《沙丘》中的人们不懂得高科技，而是他们太懂了。

换个角度来说，当我们在质疑为何未来的人类依然在以如此笨拙的方式征战时，是不是也应该同时质疑另一个问题：历史岂不是一直在进行着这样的重蹈覆辙？

另一方面，从视觉角度来讲，这个战斗设定反而大大地增加了影片打斗戏的可看性。缓慢的打斗动作极度强调演员的武打动作设计，这种钝感和力度感是快速击打的动作戏里难以欣赏得到的美。而且，这类武打动作势必更残酷，更具威圧感，和整个故事的沙漠世界观设定高度吻合。

问题2：为什么故事的进展节奏这么慢？

如何证明你已经看完《沙丘》了？

答：“一切才刚刚开始”。

当契尼在影片最后对保罗说出这句话时，估计观众和甜茶是一样茫然的。

怎么感觉两个半小时啥也没讲，这故事就结束了？

为了尊崇原著故事的内容，维伦纽几乎是一比一的改编了小说第一部前半本的故事。这半本书也确实都是用来介绍人物关系、讲解科幻设定用的，在情节推动方面起到的作用很少。

但要想把一个规模如此庞大的史诗故事讲好，就必须要求观众或读者都耐下心来先看完这些前情提要。弗兰克·赫伯特在写作《沙丘》时，野心可不仅仅停留于制造爽感上，这是一部对神学、政治学、生态环境学等多个领域都作出严肃探讨的作品。

若非如此，也不会有这么多导演把影视化《沙丘》视为自己的毕生梦想。

更何况，要求《沙丘》电影能一上来就把故事中的科幻设定都交代清楚，几乎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因为其体系过于庞杂，且复杂多变。倘若再腾出时间赘述设定，影片的时长恐怕还得再多一个小时。

而且，影片中的大量文戏并不是没有用的鸡肋情节，相反，它对整个故事的后续叙述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仔细想想，这156分钟的时间里讲述的内容相当多。

首先，得把人物关系说清楚了。

《沙丘》也可以被视为一个披着科幻外衣的政治故事，其间涉及非常多的政治隐喻。《沙丘》第一部的故事起源于皇帝的一个惊天大阴谋。皇帝陛下下得一手好棋。明明只有一个沙丘星球，却先后许诺给两个大臣，引得两家为此大打出手，然后他再杯酒释兵权，坐收渔翁之利。

但奈何两家大臣都不是吃素的。一边是兵力强大，横征暴敛，善使雷霆手腕的地方豪强哈克男男爵。另一边是势力稳固、经验丰富，长袖善舞的贵族雷托公爵。

此外，还有从旁作梗的姐妹会：一所古老的、以训练女性的身体和意志为基础，靠着基因控制能力操纵帝国政局的宗教组织。再加上厄拉科斯星上的原住民弗雷曼人也不是吃素的主，这一盘乱局不可谓不复杂。

因此，第一部分的《沙丘》电影必须要先把这些人物矛盾交代清楚，才能让后续几部的故事变得既顺畅又有质量。那些急不可耐、想要立马看到大场面战斗的观众，可以回头看看隔壁HBO的《权力的游戏》烂尾的血泪教训。

当然，维伦纽瓦的野心并不会停留在仅仅讲清楚人物关系这一点上。在这部《沙丘》中，维伦纽瓦做得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尽可能地呈现威压感，为整个系列的故事奠定一种肃杀、残酷的氛围基调。

《沙丘》在进行视觉层面的还原时，设计了一大堆极具压迫感的巨型战舰或建筑。保罗等人几乎大部分时间都穿行在一些高到遮天蔽日的巨型建筑中。

厄崔迪家族抵达沙丘星球厄拉科斯后入驻的城堡也都是半嵌入的地下建筑，处处凸显着因为巨物悬于头顶而制造出来的莫名恐惧感。

尤其值得讲的则是对哈克男男爵的设计。原著中，哈克男男爵极度肥胖，以至于不得不依赖悬浮装置行动，简直是欲望的代名词。维伦纽瓦为男爵设计为一个虽然肥胖，但却一身黑色长袍，高悬空中的恐怖形象。

对沙虫的设计也是很到位。估计一大半观众进影院就是期待看看沙虫的样子，这个生物差不多算是《沙丘》小说中标志性的存在。它隐喻着沙丘星上既危机四伏、又充满宝藏的死亡气息。

维伦纽瓦给沙虫的大部分镜头都只是从沙漠中张开血盆大口席卷一切的镜头，自下而上的巨物形象极具克苏鲁风格。影片仅留了一场沙虫从沙漠中起身，直面保罗的威压镜头，也算是吊足了胃口。这场戏，不出意外地化，也是为了呼应后续保罗操控杀虫的情节。

不得不说在人物形象方面，《沙丘》的男主角保罗·厄崔迪很巧妙地融合了维伦纽瓦前两部科幻电影中的主角的特点。维伦纽瓦仿佛宿命般的要遭遇保罗·厄崔迪这个角色。

《降临》中，语言学家路易斯在习得外星语言之后，恍然堕入了命运早已设定的宿命悲剧中，未来与此刻都难以挽回，外星人教会了她无比超前的语言与思维能力，但她却意识到自己在命运面前的束手无策。

《银翼杀手2049》则是对传统救世主叙事的反叛，高斯林饰演的仿生人K经历了从误以为自己是救世主到最终发现自己不过是一枚棋子的大起大落。最终，K无助地倒在雪地上，怅然若失，无法从神、人、仿生人、赛博格体之间确认自我主体。

在这两部前作里，维伦纽瓦便表现出了他对高科技时代下的强大宗教压力的反思。而《沙丘》则将这种宗教和科技的双重威压进一步放大，姐妹会将政治和宗教包装到一起，设计着一场极其庞大的政治阴谋。然后都施加到保罗的身上。

一方面，保罗是被选中的“天选之子”（即原著姐妹会口中的“魁萨次·哈德拉克”），姐妹会的基因控制技术让他这个由姐妹会成员生下来的男孩天生就拥有穿越时空、预言未来的救世主能力。

另一方面，这场政治阴谋又将保罗最深爱的父亲雷托公爵拖入死局，以至于作为“救世主”的保罗因为预先看到了未来而深陷痛苦之中。他的预言能力并不可以令他成为一个自由判定历史走向的先知，反而是以类似于迷幻药似的闪前画面呈现，具有极强的不确定性和欺骗性，无可捉摸，满是未知与恐惧，压迫着保罗的内心。

因此，保罗既需要忍受和语言学家路易斯一样的对于宿命无常的恐惧，又时刻深陷于和仿生人K一样的身份困境中。表面上看，保罗是拯救整个家族的救世主，但实际上，他的命运是被姐妹会的宗教造神谣言、皇帝的阴谋以及厄拉科斯恶劣到足够适合任何宗教神话生根发芽的极端环境所共同制造的。

影片后半部分的觉醒是保罗跟随着母亲、以及契尼上路，跟随弗雷曼人一起踏上旅程的故事。这段情节充满了宗教层面的隐喻：圣父（上帝）离世，圣母引领圣子度过苦难，并恳请圣子施行神迹。

在原著中，保罗的一生都因为救世主的身份而饱受苦恼，他既有顺从命运，引导弗雷曼人走向自由的一面，又有奋起反抗命运，避免被神化的一面，是一个极度悲剧的人物。他在后续的生命中无限接近于神，而又同时困扰于自身正在淡化的人性。

从表面上看，保罗的故事里有很多爽文大男主龙傲天式的情节逻辑，这样的人物设定和情节套路势必会让现在习惯了阅读爽文或观看爽剧的观众觉得有些俗套。

维伦纽瓦在《沙丘》第一部中所做的努力便是尽量做好大环境上的铺垫，惟其如此，观众在后续的情节中，才不至于错认为《沙丘》是一个爽文故事。恰恰相反，和尼奥一样，伟大的“救世主”、“革命者”保罗面临的也是身为棋子的悲剧性宿命。

目前，维伦纽瓦已经透露了第二部《沙丘》将会以契尼作为主角，从一个新的视角来切入这个故事，且他大概率只会拍摄《沙丘》第一部的故事，后续五部书尚且没有列入改编计划。

所以，不出意外的话，第二部的内容应该会很多，且由于换了一个主角视角，所以改编幅度也会更大，到时候肯定会呈现更多观众们期待的动作戏大场面。

伟大是一种转瞬即逝的体验，绝不会始终如一。——弗兰克·赫伯特《沙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