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讯 | 胡竹峰:中国文章(精装/上款签名)

新书讯

中国文章 / 胡竹峰著

胡竹峰十年创作散文精选集。遥遥呼应古人所推崇的竹简精神,把一个字一个字刻在竹简上,字挟风霜、声成金石。追求文字的精炼,并以短作为自己艺术创作的核心。其所写内容与禅宗的“亲自然,远尘世”之风相契合,呈现出一种幽柔纤巧的审美风格。

胡竹峰,生于一九八〇年代,安徽文学院签约作家。在《人民文学》《散文选刊》《天涯》《山花》《清明》《天津文学》《广西文学》《人民日报》《光明日报》等报刊上发表有大量文学作品。出版有《空杯集》《墨团花册》《衣饭书》《豆绿与美人霁》《旧味》《不知味集》《民国的腔调》《闲饮茶》等作品集。获第三届“紫金·人民文学之星”散文奖、滇池文学奖、林语堂散文奖等多种文学奖项。部分作品翻译成英语、法语、日语、意大利语对外交流。

书名题字 / 贾平凹

序 | 韩少功

本书序实拍图

前记 | 胡竹峰

中国文章如博物馆,先秦文章是青铜器,楚辞是陶罐,魏晋文章是汉瓦,唐宋古文是秦砖。具体说,庄子是编钟。老子是大鼎。韩非子是刀俎。李白的诗歌是泼墨山水。杜甫的诗歌是工笔楼台。苏东坡的小品是碧玉把件。柳永、李清照的词集是白瓷小碗。三袁、张岱仿佛青花茶托。鲁迅是古老的樟木箱子,结实,装着肃穆与神秘。张爱玲是陈旧的红木餐盒,托出一道道奇珍菜肴。沈从文是一本册页,有书有画。

艺之道,不过以古为师、以自然为师、以心为师。

写作免不了师承免不了偷艺,出家人悟禅要本源。《快园道古》卷四载:邱琼山过一寺,见四壁俱画西厢,曰:空门安得有此?僧曰:老僧从此悟禅。问:从何处悟?答:临去秋波那一转。

这本集子取此名,只因收了一篇随笔《中国文章》。中国文章是东方山水美学间的亭台楼阁,花鸟虫鱼悠然自适,让人沉迷。冬日黄昏,寒雨湿窗,灯下偶记数语。

是为序。

二〇一七年十一月十六,合肥

毛边精装本实拍书影

精彩试读

墨 书

徽州的雨天有旧味。出门一看,处处是弘仁的山水。山间错落着变灭的云雾,隐约的花青、石黄、钛白、铅粉、胭脂、青金,阴郁着缓缓移动。鱼鳞瓦的屋顶烟雨迷蒙,薄雾如清墨,古桥像焦墨,远山似重墨,天光若淡墨,瓦屋近浓墨,越发弘仁。春燕啄泥仿佛水墨丹青,树梢的鸟大小错落立在枝上,亦如小品画。春江微雨,竟秋气低垂,气韵萧瑟,浑然不似春日。暮色将至,山更寂静。天地相合如一块明清古墨。

徽州地区的白墙黑瓦,有的几年,有的几十年,有的几百年,黑白颜色的浓度不尽相同。黑有焦黑、浓黑、重黑、淡黑、清黑。白有米白、粉白、灰白、黄白。黑白间变幻莫测。田间地头油菜花旺盛,到底洗了些古秀。

制墨者在老城巷子的尽头,朴素的四合院。

弄堂斑驳露出陈旧的砖石,破壁之美如残墨。明清的旧墙,粉黛落尽,繁华落尽,其粉白成老象牙黄。时间久远,雨痕逶迤如宋人长卷。颜色在苍黄之间徘徊,给人以安静的感觉,有远离现实的安逸。据说大多人做梦的场景都是黑白的。我喜欢这样的氛围,色彩淡了下去,入眼一片黑白与青灰。

黑瓦与青砖修造的院子,朴素得很,有古时气象。制墨者亦有古时气象,门口宋体字署曰“古法造墨”,无落款,书写在杂木板上。

推门而入,工房青砖墁地,上年头了,砖缝面目模糊,墙根隐隐有苔。从窗户看见后院,墨影散缀,院子里两棵枇杷树。垂柳拖出一尺多长的新枝,配了灰色的砖墙黑瓦,越发显得花木清疏。

墨工躬操杵臼,灰手黧面,形貌奇古,着宽幅衣衫,一身墨气。墨气是和气静气粉墙气黛瓦气松林气青烟气。

几方墨立在桌上,也像青砖垒就的庭院。夜深了,无星无月。

过去乡下青砖垒就的庭院很多,围墙上盖着鱼鳞灰瓦。院子里有树,栀子树、香樟树、柑橘树。石头与仙人掌栽在瓦盆里,头面峥嵘,刺向天空。还有一簇竹,乱蓬蓬在檐下。夏天的夜晚,在院子里闲坐,天光如青墨。心里静静的,风吹过梨树叶哗哗响,河塘泛出泥腥气和水草的湿气。

墨的形态好看。我喜欢狭长方墨,搁置在书案上,安安静静,如同寒夜的星子,身长玉立,又像穿古服的士子。

墨的起源,宋人高承作《事物纪原》认为与文字同兴于黄帝之代。陶宗仪说上古无墨,以竹点漆书写。古代原始的墨,用天然石炭磨成粉末,渗水融汁使用。还有人取树汁充墨,是为植物墨。乌贼腹内有墨囊,亦可作墨用之,是为动物墨。

《述古书法纂》说邢夷始制墨,字从黑从土,煤烟所成,土之类也。徽墨产地歙县有这样的传说,有一天邢夷在溪边洗手,见水中飘来一段松树木炭,随手捡起,手为之黑。于是捣炭为末,以饭粥拌和,搓成扁形和圆形,凝固成型后,用来研磨。他所制的墨,史称邢夷墨。因为墨制作成小圆块,不能用手直接拿着研,必须用研石压着来磨。这种小圆块的墨又叫墨丸。老庄、孔孟、司马迁写在竹简上的墨迹就是这样化丸成字。

到了东汉,墨的形状从小圆块改进成墨锭,经压模、出模等工序制成,可以直接用手拿着研磨。研石渐渐绝迹了。

秦汉时出现了松烟墨。采取肥润的松树,截作小枝,将其经过不充分燃烧制得的烟灰,再拌以生漆、鹿胶、麋胶,也有人用牛胶拌和制成。其质远胜石墨。最著名的是隃麋地区(今陕西千阳一带)隃墨,因为自古就生长有茂密的松林。树龄古老,枝条中油脂含量高,适于烧烟制墨。

隃麋地区所产之墨,当时已成为墨中佳品。朝廷常常用来赏赐大臣。《汉官仪》记载,尚书令、仆、丞、郎,每月给赤管大笔一双,还有隃麋大墨一枚,隃麋小墨一枚。

隃麋之墨,名气很大,“隃麋”也就成为墨的别名。后世制墨者,有人袭用“古隃麋”之名,以显名贵。

那些松林,历经几百几千年春秋。空山无人,山林才成为世人想象憧憬的桃源。松间明月与日色互映,并无笙箫,却终日萦绕着最永恒最美妙的声乐,风声,雨声,水声,雷电声,鸟虫声,化入山林,山林化为烟,烟凝为墨,墨里自有天地乾坤。

汉人用松烟制墨,规模不大,石墨依旧有人使用。曹操在邺城建铜雀台、金虎台、冰井台。并在冰井台藏储大量石墨。陆士龙曾得曹操藏墨数十万斤……送了二螺给他的兄长陆机。螺是墨的一种计量名称。南朝有墨为螺状。墨的计量名称也是多种多样,有丸、枚、螺等,后来还有量、笏、挺、锭、块等。

曹操存世“衮雪”二字碑刻,有波涛澎湃之势,不知原稿是否为石墨所书。陆机真迹有《平复帖》,旧雨滂沱,枯涩、老辣、苍茫、高古,纠缠扭曲,充满荒凉的况味,墨痕是凄厉的回声。据说用的是松烟墨。

曹魏时书家韦诞是第一个明文记载最详备的松烟墨制作者。韦诞制作的墨,百年如石,一点如漆。后世称他为墨的发明者,尊为制墨祖师。《齐民要术》详细记下了韦诞《合墨法》:

先要纯净的烟子,将其捣好,再用细绢在缸里筛,筛掉草屑和细砂、尘土等。因松烟极轻极细,不能敞着筛,以免飞散掉。每一斤墨烟,用五两最好的胶,浸在梣皮汁里面。梣皮是白蜡树皮,树似檀,取皮浸水呈碧绿色,写纸上作靑色,可以稀释胶,又可以使墨的颜色更好。朱砂一两,麝香一两,细筛,取鸡蛋白五个,混合调匀。放到铁臼里(宁可干而硬些,不可过分湿)捣三万杵,杵数越多越好。合墨的时令,不要太暖太冷,太暖,会腐败发臭。太冷,软软的难干,见风见太阳,都会粉碎。每锭重量不要超过三二两。墨锭宁可做得小些,不要做得过大。韦诞最后说:“墨之大诀如此。”成为后世墨工遵循的一个基本法则。

松烟所制之墨,色黑,质细,易磨。曹植有诗曰:“墨出青松烟,笔出狡兔翰。”松烟制墨步骤大致分为:采料、造窑、取烟、和剂、成型、入灰、出灰、试磨,共八道工序。前三道工序,就是将松、桐等原料置于密闭不透风的窑室内,令其不充分燃烧,使之烟气化,再经冷凝成细末。第四项和剂,即是根据一定配方,将各种配料,按一定比例添加,均匀搅拌。成型是将搅拌好的坯料,捣为末状,挤压成型。入灰、出灰是将初制成的墨锭,以细绢包裹,置入草灰中,缓慢晾干。最后一项是经过试磨来鉴定墨的质量。

《墨谱》介绍的制墨工序为:采松、造窑、发火、取煤、和制、入灰、出灰、磨试。《墨法集要》分得更细,计有:浸油、水盆、油盏、烟碗、灯草、烧烟、筛烟、熔胶、用药、搜烟、蒸剂、杵捣、称剂、锤炼、丸擀、样制、入灰、出灰、水池、研试、印脱二十一道工序。

仿古徽墨,大体分为:造窑、选烟、加料、拌合、加胶、捣杵、切泥、压模、凉墨、修墨、描金、入盒、包装等十几道工序。一道工序一层匠心,给墨注入不同的灵气。其中捣杵次数越多越好。在铁砧上成千上万次甚至十万次地捶打塑形,墨才会丰肌腻理,却又坚挺如石。我在徽州墨坊捣三百杵,手臂累不可言,三日酸楚不绝。

一节节松枝在火中形成烟霞一样的松烟,聚合成焦枯的黑色,有树木鲜活一世的灵气,也有一声呐喊一股热风,更是文人的旧梦。很多年之后,看到古代的一些法帖真迹,兀自能觉出字面有动人的墨的微尘流动,那是日光月光星光雪光还有生命的时间之光。松木燃烧后飞升而起的烟尘自笔尖透入纸帛麻纱,说着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的尘世。

沾润到水,在砚台上厮磨而起的墨痕如烟。水使墨枯湿浓淡与砚石的纹理一起流动,如烟云变灭交融幻化。洗笔的时候,一团墨由浓而淡,无边蔓延,丝丝缕缕游弋于水中,再次化成松烟。

南北朝时,河北省易水流域盛产松木,易州之松为名品,做出来的松烟墨浆深色浓。北齐朝廷对文书有谬误及书迹滥劣的郡守罚其饮墨水一升。易州在北齐辖内,离都城邺地不远,那些郡守所饮之墨水可能即为易墨。《隋书·律历志》言:“梁陈依古,齐以古升一斗五升为一斗。”梁、陈每升合今制两百毫升左右,齐量制折今制为三百毫升,够那些官员喝一壶了。罚饮墨水,当治昏惰耶?

易州墨到唐朝犹有大名。

唐墨亦有唐风。有宋人曾见数种唐墨,皆生平未遇者,多为御府所赐,重二斤许,质地坚硬仿佛玉石,铭曰“永徽二年镇库墨”,不署墨工名氏。米芾游览京师相国寺,见一唐墨,高逾尺而厚二寸。这种“其制如碑”的巨墨,是唐代书法家李阳冰供奉给宫内“文华阁”的贡墨。李阳冰擅篆书,墨上有“翠霞”二字,宫内作为文玩清供。

传说唐玄宗有一次见墨上有小道士缓行徐步,形体如蝇。上前呵斥,小道士即拜呼万岁,说:“臣黑衣使者,墨之精,龙宾也。”明朝墨工罗小华据此说仿制出“小道士墨”。

古人以为,人与墨久了会成为墨仙。《砚山斋杂记》上说,好墨是松树经化炼轻升,滓浊尽去,如膏如露,濡毫之余,间用吮吸,灵奇之气透入窍穴,久久自然变易骨节,澄炼神明,是为墨仙。所以不少书画家长寿。

天宝之乱,墨法不绝。唐末有个叫王君德的,所制之墨,时人当作传家宝珍藏。王君德制墨法,配药剂上有所革新,用了醋、石榴皮、水牛角屑、胆矾,又用梣木皮、皂角、胆矾、马鞭草四物。

在唐末乃至历代各朝中最负盛名的制墨师奚超、奚廷珪父子祖居易州。后避战乱携全家南逃至歙州,见此地松林茂密、溪水清澈,定居下来,重操制墨旧业。奚氏父子刻苦钻研制墨技艺,选用松烟一斤,珍珠、玉屑、冰片各一两,和以生漆,捣十万杵,比韦诞多七万杵,终制成丰肌腻理,光泽如漆,万载存真的好墨,被称为奚墨,又叫珪墨。

李煜喜欢作诗绘画,歙州官员差人选了两块奚墨献上。后主一试,不沾不涩不滞不滑,光泽乌亮,芳香四溢,连声称赞。把奚廷珪召去,封为墨务官,赐姓李,加封奚墨为徽墨。所以到了宋代,徽州成为当时中国的制墨中心,徽墨也成了墨中之精品,人称新安香墨。

有人偶误遗落一丸李超墨在水池里,怕是泡坏了,置之不顾。过了一个月,在池边饮酒,又掉下去一金器,只得令人打捞,同时捞出李墨,见光色不变,表里如新,其人方知李墨之性,自后宝爱藏之。常侍徐铉幼年尝得李超墨一挺,长不过尺,细裁如筋。与其弟二人共用,每天书写五千字,十年才用完。据记载,李墨由于质地致密,磨处边际有刃,可以裁纸,甚至能削木。

赵宋灭南唐时,掠得大量李墨,舟载车装。有些曾用来摹拓《淳化阁帖》,有些用来漆饰大相国寺门楼及其他宫殿。读书人都觉得可惜,暴殄天物。

有大臣幸运得到宋仁宗赏赐的一锭李超所制之墨,蔡襄得到李廷珪所制之墨。那位大臣知道李廷珪墨宝贵,不知李超为何人,蔡襄使计交换了。宴会完毕,二人骑马从内门出皇宫,分手时,蔡襄马上拱手长揖,得意地说道:“你该不知道吧?廷珪只是李超的儿子……”

黄庭坚善书法,世间爱其书者,争相以好纸好墨求换,常常带来盛满好纸好墨等物品的古色古香的囊袋。一日,苏东坡见到一个锦囊,伸手探取,见是半挺李廷珪侄子李承晏的墨,急忙夺下。到了宋代,李墨存留无几,因而苏轼见后方才生了夺爱之心。李承晏所制名墨,如是完整的真品,时有人愿以自藏王羲之的真迹与之相易。

宋代有不少制墨大家,譬如潘谷,手艺高明,善于制墨。他的墨用胶少而且遇湿不败,香彻肌骨,磨研至尽香气不衰。当时高丽、新罗的墨,烟极轻极细,可惜掺胶不当。潘谷把这种墨捣碎,再适当入胶,重新制出上等的墨,既黑且光,如犀牛角般细腻滑润。孟元老说东京相国寺市上,潘谷的墨是大家争购的抢手货。潘墨太过精美,苏轼都不敢轻易使用。

苏轼敬重潘谷,称其为“潘翁”,后敬誉为“墨仙”。其人放浪形骸有六朝遗风,负囊售墨,遇穷困的读书人,他则少取钱帛或不取,慷慨赠予。临终前,烧掉欠他墨钱的借据。潘谷验墨法尤为传神,摸索便知精粗。黄庭坚曾取藏墨示之,潘谷隔锦囊摸摸,说是李承晏的软剂墨。又辨认出他自己二十年前所造之墨,并且感叹现在自己精力已不够,制不出这等好墨了。后来潘谷因醉酒坠井而死,与诗仙李白如出一辙。据说没找到尸体,大概如墨一般与水化去吧。

墨仙已乘黄鹤去,古井青苔空悠悠。

张岱癖茶,潘谷癖墨,前不见古人。

苏轼自己也制墨,曾引起火灾。这一天是元符二年腊月二十三日。苏轼自己说:“墨灶火大发,几焚屋,救灭。遂罢作墨。”苏东坡时年六十二岁,被贬海南已两年多了。苏轼所制之墨自称为“海南松烟东坡法墨”。其墨凝固不好,坚硬度也不够,权遣岑寂之生。有个叫潘衡的人自言得了苏轼墨法。苏过大笑,谓“先人安得有法”。好在衡墨颇佳,没有辱没苏学士声名。

古墨皆松烟,李廷珪开始兼用桐油。取烟法,松烟取远,油烟取近。宋中期,制墨工匠更以石油、麻油、脂油取烟制墨,其法日臻完善,墨质亦佳。李廷珪是松烟墨集大成者,也是油烟墨的开创者。

松烟制墨法历千余年。松材不能用普通松木,要选经百年之久甚至历经几百年风霜的古松。经年累月大量砍伐松树,产墨区大片大片的古松林被毁。沈括生活的时代,齐鲁间松林尽伐,渐至太行、京西、江南,松山大半皆伐。很多地方,只有十余岁的松木。这也是元明后,松烟制墨逐渐消亡的一个原因。

古代的文士,飘零之际,书可以不带,但一定身携笔墨,作文习字浇心头块垒。在风尘仆仆的旅途磨墨,松烟墨一层一层在砚中散开成为墨水。墨留住水淡然的梦痕,水化开墨鲜活的月影,成为透亮的黑,朦胧,深邃,在一干二净的简纸绢麻上渗出心迹。

一瓢饮一箪食的清贫日子,人磨墨,磨墨人。花草树间,草堂檐下,一支笔一锭墨一片纸一方砚,可令纷扰之心重回宁静。墨可入药,善用之可医愚可抑岑寂可遣悲怀。

上等墨味辛,性平,入心、肝、肾经。李时珍说墨“气味辛温,无毒,主治止血,生肌肤,合金疮。治产后血晕、崩中卒下血,醋磨服之”。

诸多医术都有以墨入药的记载,治大吐血用墨,治鼻衄用墨,治眩冒欲死用墨,治崩中、漏下用墨。有妇人产褥热,以古墨为药,投烈火中焚烧,研末酒服即愈。诡异处还说端午节时抓一蛤蟆,去内脏后装入陈墨存放数日,可治痄腮、毒疮。医书里断断续续录下的方剂,墨香四溢,药香四溢。我小时候得过腮腺炎,祖父研得浓墨在患处涂上圆圆的一团,两三天即康好如初。

唐宋以后,不少古人的文字里有股药气。直到民国,药气不绝,鲁迅是药,周作人是药,郁达夫是药,俞平伯是药,陈独秀是药,胡适简直是一家中药铺。

作文如服药。近来心里不免生出药气,虽然也有喜气。

墨自宋朝始,多了一抹香艳,民间有妇人以墨画眉。金章宗完颜璟的宫中,以墨工张遇所制麝香、龙脑香墨画眉。

《墨史》记载了很多墨工,如长沙胡景纯,专取桐油烧烟,名曰桐华烟。不作太多的外饰,其墨大者不过数寸,小者圆如铜币。在砚石上磨开,光亮照人,画工尤其宝爱,珍藏起来专画眼睛。

墨是名物,制墨工身微低贱。川人蒲大韶以油烟制墨,得墨法于黄庭坚,东南士大夫喜用之。但因墨上题字署名,惹怒了宋高宗,掷墨于地,曰:“一墨工,而敢妄作名字,可罪也。”

墨渐渐老去,成为一块旧墨一块老墨一块古墨。一年过去,十年过去,百年千年过去,墨之火气全无,那些墨与水交融一起在笔尖流过,落在纸上,风骨回来了。沉墨如同老琴,每弹一声,心弦悸动。董其昌谓制墨者程君房:“百年之后,无君房而有君房之墨。千年之后,无君房之墨而有君房之名。”

程君房是明新安人,制墨选料严格,用五百斤桐油烧烟,得最轻的油烟不过百两。程墨之图案,分为玄工、舆地、人官、物华、儒藏、缁黄六目,共有数百式墨模。其墨黝黑而有光,舔笔不胶,入纸不晕。自诩:“一技之精,上掩千古”,“我墨百年,可化为金”。

新安不少人家世代制墨,独秀明清两代。监制的贡墨与自用墨盛行。一些人或为争宠于朝,或为附庸风雅,或为铭文励志,或为留烟自赏,向一些墨肆、墨家定制墨块。金农写漆书,用墨特制,用自选墨烟所造金农墨。墨上一面书“五百斤油”,一面书“冬心先生”,其墨浓厚似漆,写出来的字极黑。纸墨相接之处幽光徐漾,字凸于纸面,触指即为墨染。金农用自己的墨,中国古代书家,自己制墨的大有人在,中国笔墨最重自己的话自己的面目。

墨至光绪二十年,或者说十五年,外来的矿质烟输入,墨法大坏。自古传法,气如悬丝。墨法也不例外。

书窗下的天地,明几净榻,不可缺香。古人说沉香不如花香,花香不如茶香,茶香不如墨香。

墨在汉朝开始添加香料,皇太子初拜,给香墨四丸。墨之香,是冷香,绵延至今。不浮、不腻,又有人世的暖意,可亲可怀。《红楼梦》中冷香丸大约如是。

冷香丸是将白牡丹花、白荷花、白芙蓉花、白梅花花蕊各十二两研末,并用同年雨水节令的雨、白露节令的露、霜降节令的霜、小雪节令的雪各十二钱加蜂蜜、白糖等调和,制作成龙眼大丸药,放入器皿中埋于花树根下。发病时,用黄柏十二分煎汤送服一丸即可。考冷香丸一方,医籍未见记载。即或杜撰之笔,但处方遣药之意,亦耐人寻味。

牡丹、荷花、芙蓉、梅花,对映四季。阅尽炎凉,才知花之美也。

蜂蜜、白糖为甘,黄柏煎汤苦。

墨香是暮雨故乡,阅尽炎凉甘苦,自可归隐,在墨香里不离不弃。酒香花香粉香之后,暮年斑白的青丝上墨香满簪,用仅剩的一锭旧墨写意出暮雨故乡。

旧墨被牡丹遮蔽,不见蓬门莲开。

香令人幽,酒令人远,石令人隽,琴令人寂,茶令人爽,竹令人冷,月令人孤,棋令人闲,杖令人轻,水令人空,雪令人旷,剑令人悲,蒲团令人枯,美人令人怜,僧令人淡,花令人韵,金石鼎彝令人古。这是明人陈继儒的说法。

墨令人幽、远、隽、寂、爽、冷、孤、闲、轻、空、旷、悲、枯、怜、淡、韵、古,偶尔渗出些许颓唐的气息,年华与修养泅开了,到底空疏。

载道文章,言志文章,头巾文章,才子文章,都是阴阳文章。白纸黑字,白为阳,黑为阴。黑白之间,是山川草木也是光阴年华,是人情也是世事,更是人生的归宿。笔墨纸砚自有生息,只有孤寂、纯净、坚韧的心灵或可抵达。

惟笔墨干净,干净的笔墨。

天地如河,笔墨可渡。驾一叶笔墨之舟,上九天与星月同游,下涉五洋共鱼虾嬉戏。

雨天里静静地磨墨,半块旧墨化为茸茸霜毫,可入无人之境。时间是墨锭在砚台里绽放的一圈又一圈的花,凉如秋水。墨香离开墨锭,凝到砚台上。一种细软的中药味与淡淡的轻香融为一体,非兰非麝。一丝青气隐隐浮现,自窗棂透过院子,天光渗入,与灯火相合。灯火穿过纸窗溶溶在地上留下一道如淡墨的窗影,一只花猫在院子里驻步卧在檐下。一点墨开放在饱满的笔尖,一纸白宣铺陈,一茎兰一顶荷一簇菊一竿竹一枝梅一脉山一泓水的淡痕如暗影。

漂亮的男童踮起脚尖够书柜里的墨锭。少女的手轻轻磨墨,指尖葱茏。墨在砚台里,一切归于平静。外袭纯白丝袍的纤细清秀的贵公子,提笔在册页或者手卷上书写,暗淡古朴,散发着淡淡的幽香。

药香的砚台,墨香的文字。窗瓦屋下的书生,纶巾布衣,笔墨纸砚,从清晨到日暮,在夜晚跳动的灯火下,对着空白的纸不停书写,对着漫漫时间,留下带着体温与性情的墨迹。淅淅沥沥的雨在灰色的瓦屋顶上,雨滴尖脆,能听见落下时空灵细微的声响。

2017-7-5-6,2017-10-20-24改定

中国文章

胡竹峰著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