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悔初相遇时,不曾与他多作盘桓;后悔一次旅途中与他相距咫尺,不曾去看他

再见云水人

文/图  雨里青山

云水人踪迹不定,去住无心,每每于山中邂逅,也只认是一时之缘,怎料造物慷慨,成就如许多的巧合,遂有了下文。

天台山

山路上迎面走来个方外人,目不高举,端身徐行。这样好威仪并不多见,看着眼熟,疑心是旧日相识,待近前,果然是故人。他只照顾脚下,并不看我,我亦不声张,只拦住他的去路。他从路的右侧避到左侧,我亦随之。

“能让我过去么?”

“不能!”

他这才抬眼看人,表情先是惊,继而喜,而我早已笑眯了眼。

“小冬?”

“是不是老得快认不出了?”

“嗯。”

“你还嗯!”我皱眉佯怒。

“人哪有不老的道理呀?这都多少年没见了!”他笑起来还跟从前一个样,像腼腆的少年。认真端详,鬓已点霜,算算也四十好几了。

顺着蜿蜒的山路,迤逦而行,向他挂搭的寺院去,途中说别后种种,诸般境遇。他掩关三年,潜心大藏,之后足迹半天下;我则结婚生子,写无用文章,做了个饱食闲人。

“你是活泼泼一段人世风光,我是冷清清半生云水生涯。”

“哪个好?”

“哪个不好?”两人相视而笑,连啼鸟、鸣虫也来附和。环顾周遭,草木纷披,蛱蝶在岩花间来往,远处飞瀑一道,如白练垂空。再看这眼前人,真就只有空潭皎月可比了。人生梦幻如此,梦幻如此!

“还记得有一回你到庙里,给每人送一盒麦芽糖么?”

“当然,那可是我大老远从贵州背回的特产。”

“吃了你的糖,牙疼了好几天,夜里连觉都没法睡。我心里是又气你,又怨自己嘴馋。”

回忆聚首南山时的光景,一桩桩一件件,历历分明。欢笑过后,陡然就沉默了,因为那些都变成了再也回不去的过往。而眼下的重逢,亦到了该说再见的时刻。只在顾盼之间,就达成了默契。

在山门前的石桥上,我停住脚步。他说:“进去喝碗水吧!”

“不了,路不熟,晚了不好走。”

“那你等我一下。”

这瀑布旁的寺院,从前我是来过的,不曾想再到这门前,竟是亦喜亦恨的心情。喜的是与故人阔别数年,不期而遇;恨的是聚首片时,又复相离。这桥下的瀑泉可曾断过?四围的山峰可曾有一点苍老?

他出来时手上多了个信封,是赠别旧友的诗章?还是唤醒迷人的偈颂?打开,竟然是钱,“你这是做什么?赶快拿回去!”

“给小孩子的。也容我略表寸心,这样不行么?”忍着翻腾的泪意,看他一眼,然后背转身去,大步离开。

“小冬,前路珍重!”眼泪,应声而下。

乙未年七月晦日

云居山

一窗风雨,檐溜如垂瀑,其声琅然清越,令人思远。百里而外的云居山,此刻不知为晴为雨。既然不得出门,索性坐在旅馆的雨窗前,将几日前所遇之事,展纸写来。一哭一笑,遇一事,了一事,检视这悲喜究竟自何处起,又向何处去。“心不贪恋、意不颠倒”,我是无能为力,但是在贪恋之时,是否能有一个转身的警醒,这是可以努力办到的。

四天前,也就是旧历的四月初五,自南昌去往永修县云居山。山顶有真如禅寺,唐代道膺禅师于此弘扬曹洞宗风,也是近代高僧虚云老和尚的示寂之所。一路山道盘曲,草木茂盛,楝花风里,只觉心境恬愉。穿过赵州关,绕过明月湖,刚迈进寺门,一抬眼就看见终南故人。不早也不晚,有如符契所合。

我走上前去,说:“我认识你。”

他看着我,一刻都没犹豫,答:“十年不见喽。”

“还住禅堂么?”

“嗯,我也才从阿育王寺过来不久。你到这里玩么?周边风景很好,可以留两天。”

笑着点头,犹然沉浸在那种不期邂逅的喜悦里,刚好包里装了苹果,拿出一个给他。然后他去门外接远来的道友,我去客堂办理留宿事宜。偌大的寺院,两人就此别过,很可能再撞不到面,却也不以为意。彼时襟怀朗朗,真如光风霁月!

隔天下午,去虚云纪念堂,经过一片菜圃,编竹为篱,黄花绕径,粉蝶上下翻飞。

“去后山玩呀?”闻言转身,又见我故人,他正在地里锄草,抬头笑问。

“是呀,明天该走了,四处再看一看。刚好遇见你,那就道个别,今后怕再也见不到你了。”

他缓缓垂下头,继续锄草,良久,吐出两个字:“谢谢。”我没办法往下接话,站在篱前,几乎是手足无措的。他的头再也没抬,整张脸都藏在草帽的阴影下,我迟疑着,最后轻轻走开。烈日当空,野菊的香气狠狠扑过来,望着矮墙外的远山,眼睛突然就湿了。

回想跟他几乎没有交流,说过的话总共就这么几句。记得那时在道宣塔院拍摄山僧的日常生活,每每会多洗一份相片送给走入镜头的人,别的法师收到都很欢喜,独有他,接过相片径直走到香炉前,点燃,面无表情地看着化为灰烬。当时只觉得这人古怪得厉害,以后就对他敬而远之。或许他是以这一举动示我“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可惜我不懂。后来过了好几个月,有一天他从我身边过,在玉兰树下突然收住脚,破天荒冲我笑了一下,展手给了我一颗糖。是儿时吃过的那种桔子硬糖,外面包着彩色的玻璃纸,所以印象很深。再后来离开那座山,十年不通音信,也很少想起他。可就是这样一个人,想到此生再难有相见之日,我还是忍不住泪眼婆娑。这种情感很复杂,仿佛告别的不仅仅是这垂垂向老的人,连带着与他初识的那段时光也一并失去了。

第二天中午去客堂,取回放在那里的证件,在墙角悬挂的单牌上默默搜寻他的法讳,他的字正同他的人一样,朴厚端方,一笔一画、一言一行都是入木三分。下午离开前又去那菜圃一趟,看见地里的杂草锄得干干净净,种上了一排排瓜豆的秧苗,待到开花结果采摘时节,他会露齿而笑吧。想到这儿,我便也一笑释怀。

丙申年四月初九

灵岩山

晨读《泛舟游山录》,知灵岩山寺旧名灵岩秀峰院。适逢雨止,遂抛书访古去。

山道上与一僧交臂而过,匆匆一瞥,只觉眼熟,回身望去,他亦扭头看我。

“我记起来了。”他说。

“我——我却记不起来。”

他也不点醒我,只一笑转身,提起衣襟往山下去。想叫停他问个究竟,又嫌自己多事,到底不曾开口。只是望着他的背影,将往事把来细索。终南不对,五台不对,九华也不对。天台?恍然大悟时,绿树浓荫已遮住了他的身影。

去秋在天台山小住,借榻国清寺。一晚踱到庭院里待月,见大雄殿前的石阶上坐着个人。他手中的珠串在“阿弥陀佛”的诵念声中骤然断裂,那些珠子失了拴束,跳跃奔走,滚落了一地。他从坐着的石阶上起来,在夜色里找寻捡拾。见此情景,我走上前帮忙。

“这里有两粒,给你。”

他接过珠子,轻声道谢,依旧弯着腰、眯缝着眼在找。

“等等吧,一会儿月亮出来再找吧。”

他直起腰,看着我点点头。

坐在梅亭里等月亮的时候,两人就闲闲讲起话来。说起出家的不易,初因父母阻拦,竟离家三载自断音信。后来佛学院毕业,才鼓起勇气打电话回家,电话那头的妈妈听到儿子的声音嚎啕大哭,他心里一慌竟把电话挂了。

“再拨回去就是忙音,你知道么,我妈一定是握着听筒在哭。我心里真觉得特别对不起她,真的,特别特别对不起。”说到这里就哽咽不成声了。我默默看着他,等他平复下来。

“对不起,失礼了。我带你去拜佛吧。”

不忍拂他的意,随他穿过月洞门,绕过回廊,大殿的门已关上了,透过隔扇,佛前的灯还幽幽地亮着。就在那门外顶礼下拜,额头触到冰凉的石板,只觉心地光明,而那刚刚哭泣的人,心里的悲伤可曾稍减?乌啼庭树,月已东升,草丛里晶晶亮的不正是他遗失的珠子么。

坐在灵岩的西花园里,写到这里便无法继续,而结尾早已埋伏在下山的路上。再遇见时,谁也没觉得惊讶,仿佛是理所当然。

“几时离开天台山的?”

“总算记起来了。”

在路边谈了几句,他摘下腕上的念珠给我,说要赶去佛堂念佛,不能多谈。没走几步却又回转身来说:“眼下虽是末法时代,但还有真修行的人。”

“当然。”

“你怎会这样相信?”

“师父不就是么!”

“惭愧。但我会努力的!”

挥手作别,人家是上山修道,我则游荡完了下山。想想早间是为访古出的门,结果一变成了遇旧,也是奇事。《泛舟游山录》里写:“登琴台下视,太湖数百里在眼中”,而今放眼望去,楼屋栉比,几无隙地,但是不必哀愁,天气晴明时,登上山顶,犹然能看到一角太湖。

见一勺水,即见一湖水。一勺澄碧,则满湖澄碧。我是这样想的。

丙申年四月廿七日

须弥山

听到他的死讯,在六月的黄昏,我正对着一株木槿,看粉花初试。

“沇师圆寂了。”

“什么?”

“师父过世了。”

“哦 ——”

之后电话里再讲什么,我是一句也听不见了。他因何而死,死于何时,我一点也不想知道。

“将来我若先死,你为我念卷经吧!如你先死,我为你写墓志,好不好?”

“别说傻话!我若要死,只悄悄的,让谁也找不到。”

彼时总觉得死离得很远,也不忌讳去谈论。没想到真有这样的一天,他的死讯从千里之外传来,就像一盆冷水从头浇下,由顶至踵,彻骨冰冷。然后,心就灰了。如今回想,有许多后悔的事:后悔初相遇时,不曾与他多作盘桓;后悔一次旅途中与他相距咫尺,不曾去看他。初以为来日方长,不必急求一面,岂知错过一次即为一生!

我最是多情的一个人,常常因为一些微不足道的理由去喜欢一个人,然而那喜欢里竟没有情欲,也不存想要占有的心思,只觉得很珍贵,不是随随便便的事。而这个刚刚离世的人,除开学养不谈,还有好听的嗓音,以及星星一样的眼睛。

想起与他告别的那一天,我与边上送行的人一一握手,待走到他跟前,收住手笑说:“呀,咱俩是握不了手了。”

“是啊。”他笑答。

“那就拥抱一下吧!”

边上众人哄笑,他也跟着笑,而我分明晓得自己使坏,底子里却是极真挚的。一脚油门踩下去,车跑得好远,倒车镜里他们犹在路口立着。当时车里有瓶好酒,我有想过调转车头,问那一群以慈悲度世为己任的人:“嘿,我们共饮一杯如何?”然而,我终究狂狷得不够彻底,像所有薄情的人那样,佯装潇洒地越走越远。如果知道那是与他的最后一面,纵然他要逃,我也要捉住他的手,看定他的眼说:“沇师,再会!”可是我只是一个凡人,怎能预见到将来?别后几年都不联络,也不觉得怎样,总以为有一天会在哪里偶遇,或是从他的小庵前经过,推开那柴门就见到他。然而一切真就是他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诸法毕竟空”,无法假设,无法回头,我只能以这句话为终点,再以这句话为起点。在这黄梅时节,雨说来就来。一只小小的蛱蝶,或是蛾,藏在一片叶子的背后,我也想学它那样,巧妙地避过一场雨,可是来不及了,羽翼沾湿,水滴好重,我飞不起来……

丙申年五月廿三日


青山,居苏州,出版《孤独是一种修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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