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炭
何必为部分生活而哭泣,君不见全部人生都催人泪下?
日本人清少纳言留了一本书叫《枕草子》,写的平常物事,有话则短,无话则长,她忍心这样,实在有趣,我很喜欢。比如她说四时之趣,春天是拂晓好,夏天是夜里好,秋天是傍晚好,冬天呢?她说:
冬天是早晨最好。在下了雪的时候可以不必说了,有时只是雪白地下了霜,或者就是没有霜雪但也觉得很冷的天气,赶快生起火来,拿了炭到处分送,很有点冬天的模样。但是到了中午暖了起来,寒气减退了,所有地炉以及火盆里的火,都因为没有人管了,以至容易变成白色的灰,这是不大好看的。
清少纳言曾在皇宫当女官,才有“拿了炭到处分送”的场面,虽然锦上添花是好事,但雪中送炭除了好,还有暖意在里头。
明清设有惜薪司,管理皇家木炭,那个地方叫红罗厂。于是炭就叫红罗炭,都是硬木烧成,炭显银霜色,据说都被截成长度一样的。从皇后到嫔妃,身份不同,供给木炭斤两递减,品质也随之下降。
徐珂《清稗类钞》说:银骨炭出近京之西山窑,其炭白霜,无烟,难燃,不易熄,内务府掌之以供御用。选其尤佳者贮盆令满,复以灰糁其隙处,上用铜丝罩爇之,足支一昼夜。入此室处,温暖如春。
道光皇帝有首诗写皇宫的暖:花砖细布擅奇功,暗热松针地底烘。静坐只疑春煦育,闲眠常觉体冲融。形参鸟道层层接,里悟羊肠面面通。荐以文茵饶雅趣,一堂暖气着窗栊。
看起来他舒服坏了,可烧炭是个苦活儿,白乐天一首《卖炭翁》传诵千古,心忧炭贱愿天寒,一车炭,千余斤,可最后还是让官宦给夺了,名义是给了半匹红绡一丈绫,给皇宫送去了。
唐代皇家好像有点冷,《开元天宝遗事》一百多则事体,有好几处写冷的,比如美人呵笔,说是十月大寒,明皇召诗人李白到便殿撰诏诰,但笔冻起来写不了,明皇让十个嫔妃侍候李白左右,用嘴呵呼热气将毛笔解冻,这般才将诏书草就。又说申王每至冬月,风雪苦寒之际,使宫妓密围于坐侧,以御寒气。还说歧王手冷,伸进官妓怀里暖着。
书里记了一种炭:西凉国进炭百条,各长尺余,其炭青色坚硬如铁,名之曰瑞炭。烧于炉中,无焰而有光……初看以为是无烟煤,再看应该还是木炭。
对于木炭,我熟悉一根木柴怎么变了成木炭,也熟悉木炭的质地,我少时经常看人烧炭。
一般烧炭在深秋之后,树木的水分开始消减。一种砍柴扛回来烧,一种上山砍柴就地烧。要烧好炭,除了晴天,还得要硬柴,在我老家,青冈栎,槲树,桦栎,都是硬柴,砍好,截好。还得备些细柴,引火。我们那儿的炭窑都随意,大多找个地方挖个大坑,一层细柴一层硬柴码,码好之后得竖几个粗木桩,然后再盖土夯实,再盖再夯,像是一个大盖子。为什么要竖粗木桩?用来做烟道,同时看火色。
点火,浓烟起。离窑门最近的那根粗木头,不大一会儿,烧落下去,成了一个烟道,这时,得把窑门封了。
这个烟道,开始也是浓烟,等它窜出火焰,还不行,冒青焰时,立刻用土封了。然后是第二个木桩落下……等到最后一个落下冒青焰封住,这才算大功告成。这需要时间,人也不能离窑,常常要守一天一夜才行。
平常用炭,这样就好了,是黑炭。过两天,开窑取炭就行。讲究的,比如要烧制银炭,就得即时开窑,谓之晾火,把那红炭一根一根夹出来,捅掉树皮,再封土。等出土,都有一层银灰。敲之,有金属声,经烧,价钱比黑炭贵三二倍。
黑炭也有区分,硬木烧的叫钢炭,杂木烧的叫麸炭,易燃,但不经烧。
炭放在火盆里,用火种来引。放火种有讲究的,立冬之后,阳气下沉,火种得放在炭上。立春之后,阳气上升,火种得放在炭下。
平常人家,冬天并不烤炭火,大多都有火塘,洋芋糊汤疙瘩火,除了神仙就是我,就是舒服日子。
烤炭火,除了过年,就是来客了。有三四佳客围坐,水壶座在火边,闲谈,茶喝干了,提壶续上,再好不过。不免想起外爷,泉水在屋后,日夜流淌,水壶也是小小的,一壶喝完,去屋后接来。外爷坐在火盆边上,说话,或者唱几句歌子,不一会儿,水壶轻轻哼了起来,再过一会儿,呸,呸,呸,水汽掀开壶盖……
祖父也有风雅事,有一年除夕,烤美了,忽然唱起唐诗来,他年少念私塾的调子,忽的爆出一个火星,银亮亮的,像是给他喝采。
那时候,我们喜欢跟女生说,夏天我是你的蒲扇,冬天我是你的木炭,觉得美妙极了,现在看起来有点可笑,只是那时的好物好意,那时人的明白,这是一种盛意。
如今木炭几乎没有了,国家有法规,不允许随便烧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