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连载」陈英俊 李克聪|击水(十四)

作家新

干线

击水(十四)

第十三章

六十四   绝地挣扎

天气到了一年最严寒的时节,窗子上的玻璃结上了凌花,在刚出来的阳光照射下闪着白色的晶莹。虽然房间里有暖气,但一夜未烧,早晨显得冷清了许多。

陈泽黎推门出去想叫红云过来,可一想,前半个月红云因为生孩子请假回家去了,张开的嘴又合了起来,重新张开嘴改唤了阎娟:“阎校长,你过来一下。”阎娟穿着一件紫色羽绒服来到他办公室。

陈泽黎交代说:“你给烧锅炉的刘师傅说一下,让把锅炉烧暖和些。”

阎娟说:“已经开始烧了。煤也不多了,想节省着烧到放假。”

陈泽黎心头涌上一股悲凉。不建新学校,咱可以说富得流油,可这一张罗建新校,却穷得揭不开锅了。

阎娟靠近他一步,低声问:“陈校长,引资到底是咋回事?”

陈泽黎摇摇头,叹了一口气:“唉,被人家骗了。”

“啊?”阎娟惊讶起来,“咱那二十多万呢?”

陈泽黎像做下错事一样,理亏地说:“全打水漂了。”少顷,他嘱咐说,“这事还不能对外张扬。”

“我知道了。”阎娟两只手搓在了一起。“可是不瞒您说,因为发不了工资,有的教师靠吃方便面充饥度日,已经有两名教师提出要辞职了。这可如何是好?”

陈泽黎一听这话,内心愧疚却又急躁地说:“你先给我稳住,让他们再坚持一周。欠下的两个月工资一起发!我就是砸锅卖铁也要先发工资的。”

阎娟点点头,又问:“那下一步建校的事怎么办?”

陈泽黎说:“我先想办法发工资。等解决了这头事再说。”

阎娟嗯了一声,说:“那我过去了。”

陈泽黎看着阎娟出门的背影,心中流淌出一种感激之情。在自己出门一个月的时间里,是阎娟替他把学校打理得井井有条;在自己最困难的时候,又是阎娟给了他最契合的理解……

对了,要先找钱解决教职员工的工资问题。可是从哪里去找呢?他手托腮帮子想了一会儿,突然想到了自己以前编印的《河东市在外人员通信录》那本小册子。他赶紧从抽屉里翻找,如获至宝似的地拿了出来,目光便像蛇信子一样在名字上舐拭起来,而心中则捉摸着哪些熟人有可能帮上忙。找到一个熟人,他试着拨去了电话,结果人家直接说没余钱,挂了;又找到一个熟人,人家说,本来有点钱,家里出了点事,还得处理事,又挂了。再找到一个熟人,人家问,借多少?他说,多多益善。人家一听说,呵呵,几百块还可以,多了就没了。这回轮到他挂了。打了近乎一晌电话,结果没借到一分钱。他觉得借钱这种事,没有人生牵挂的关系是很难借出来的。无奈之下,他想到了在省城教导大队的战友,也知道多数战友都在机关上班,挣死工资也不会有多少积蓄,但现在也只能是瞎猫逮死老鼠了。打了一通电话,还是没有收获,但一个战友给他提供了一条线索,说在教导大队给他们搞训练的张教官这几年下海做生意,据说赶上煤炭销售十年黄金期,收入还不错。陈泽黎像在一座黑房子里看到了一线亮光,想想在教导大队时,和张教官相处得还不错,他的表现有几次都得到了张教官的表扬,如果人家真有钱,应该能借到一些的。查到手机号,便拨了出去,可是振铃了半天没人接听。是人家不知道是他的电话,还是知道是他的电话不接?还是这会儿手机不在身旁,还是在开会手机调成了静音?他愣愣地瞎想着,突然手机响了,吓了他一跳,一看是张教官的电话,马上接了:“张教官,我是陈泽黎呀,还记得吧?”

“泽黎呀,怎么不记得你呀。好久都没联系了,你过得好吗?”

“我最近遇到了一点麻烦事……”

“怎么啦?”张教官声音一下提高了八度,表现出对他的关注。

“是这样……”陈泽黎简明扼要地说了自己创办学校的辉煌,而现在扩大规模招商引资,不承想却被深圳的骗子给骗了,眼下教职员工的工资都发不了……

“是这样啊。”张教官听明白了,他说,“那这样吧,我以公司名义借给你三十万,先临时周转一下。利息不要了,但你需要到北京来打个借条取钱。你看行不行?”

陈泽黎眼泪都要流出来了,他赶紧说:“没问题没问题。我明天就赶过去。”

放下电话,陈泽黎长舒了一口气: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呀!他看看表已是下午四点了,就跟阎娟打了个招呼说去北京借钱了,然后直接去了火车站。车次是晚上九点多的,他想那就回家吃饭,再给张教官买些礼品吧。

列车一夜奔跑将他送到了黎明前的北京。

见到张教官时,陈泽黎朝着对方伸出的双臂扑上去拥抱起来,那份浓浓的战友情或许还有对战友拔刀相助的感恩,瞬间展露无遗。陈泽黎说:“张教官,见到您太高兴了!就像出嫁的媳妇见到娘家人。”张教官说:“还没吃早餐吧。走,一起吃点饭,我就给你办款去。”

上午快11点的时候,款就打到了学校的账户上,陈泽黎给人家公司会计打了一纸借条,旁边的张教官说:“泽黎,你可别见外哦。这是公司规矩。”陈泽黎说:“我知道。应该的。”中午,他们找到公司附近一家酒馆,进去的时候,陈泽黎说:“张教官,这顿饭我请您。”张教官推了他一掌:“我是地主,应尽地主之谊嘛,哪轮到你。”两人进了一个包间,要了四个菜一瓶二锅头,边吃边喝边侃大山。陈泽黎说了创业的艰辛,探讨了人世间的险恶和人情的冷暖,借助酒力,他两次落下泪来。张教官说:“人生就是一场搏击嘛,就像上战场,可能把对方打倒,也可能被对方打倒。好男儿只有上了战场方显英雄本色。”主食两人各吃了一碗北京炸酱面,酒至半酣,陈泽黎要去买单,被张教官一把拽了回来,然后给老板递上了两张百元钞票。回到公司,张教官派人将陈泽黎送到北京车站。陈泽黎连钞票带情感,满载而归。

发了工资,学校内部度过了一场危机,稳住了,但另一场危机却在潜伏中蠢蠢欲动。

开发区的李主任打来电话:“陈校长啊,听说你回来了,引资的情况怎么样啦?征地的事已经超期啦,你得赶快想办法呀。”

陈泽黎说:“李主任,我刚回来几天,学校的事忙得我焦头烂额。过一两天我就去看你,咱们见面后再谈。好吧。”

欠人家的征地款不能按时交纳,已经违约了,但眼下还没有好办法,陈泽黎想着都是熟人,不至于马上就会把土地收回去,需要见人家一下,说说好话,让人家宽限一段时间。学校马上就要放假了,等放假后咱再想办法。

正犯愁间,康永波进来了。他说:“陈校长,长安设计院的学校规划设计图纸出来了,过年了,人家催着要设计费呢。”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陈泽黎挠挠头皮,说:“年前怕是没指望了,给人家说说好话,就说年后给解决吧。”

康永波努了一下嘴说:“我知道咱们没钱,已经给他这么说了。”

陈泽黎朝他苦笑了一下:“永波精明呀!”

康永波说:“咱从深圳回来时,你不是给周夏生丢下一句话吗,问问他找到邓翔峰了吗?”

陈泽黎一想也是,白白让人家骗了钱总不甘心,就说:“我给他打。”随后拿起手机拨了出去。

周夏生接了:“陈校长啊,你说。”

陈泽黎说:“你们找到邓翔峰了吗?我那个事有没有一点头绪呀?”

电话那头说:“一直找不到邓啊。我们还在找,一有进展就给你说。好吗?”

陈泽黎心想,等于放了个屁。就说:“好吧。”放下手机,他又对康永波说,“怕是被骗的这个钱泥牛入海了。”

学校放假了。陈泽黎硬着头皮去见了开发区李主任。李主任听了他引资的遭遇后深表同情,对他说:“陈校长,你这个学校是政府立了项的,规划要在上半年开工建设。我给你最大宽限,等过了年再交这笔款,到时候要实在凑不够,你可以先交上一部分,到5月份全部交齐总可以了吧。”

陈泽黎握住李主任的手说:“还是咱家乡人哪。在深圳那边,待人不冷不热就不说了,还净是骗子。”

回来一段时间了,陈泽黎不敢给杨梅打电话,自己被骗了,借人家的钱打了水漂,没法给人家交代呀。可是杨梅把电话打过来了。他心里一紧,不得不接了:“杨梅呀,我回来了。”

杨梅说:“深圳引资怎样了?投资款要到账的话,能不能考虑存在我们这里?”

陈泽黎突然像咬破了一个苦胆一样苦不堪言:“我们被骗了,什么也没引回来……”他几乎想哭。

杨梅“啊”了一声,沉默了几秒钟,随后换了一种口气说:“事情已经发生了,现在着急也没用。咱们再想办法。”

陈泽黎说:“对不起……”一种最柔软的东西让他觉得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了。

过年刚上班,就在陈泽黎为如何筹钱一筹莫展的时候,杨梅打来了电话,顿时解开了他浓锁的眉头。杨梅由于工作出色,被提拔为舜垣县联社副主任,职务升了,权力当然大了,她在审核各乡镇信用社财务报表时,发现长茅乡信用社账上还有一百多万乡镇公路改造征地补偿款,两个村子一直没有提取。她打电话问这两个村委会主任,为什么没有提款?主任们答复说,在征地补偿上村民意见达不成一致,所以资金无法提取发放,公路改造也只好推迟进行。

也就是说,目前这笔资金等于闲置着。杨梅想起了陈泽黎的困难,仿佛看到了他愁眉苦脸的挣扎。她就分别去找这两个村委主任商量,看能否把这笔资金以村里名义提取出来,先借给老同学周转一下。“当然,也不是白用,可以给你们村里付一定利息。”杨梅这样说。两位主任一听,觉得这笔钱闲着也是闲着,你杨副主任要用,我们既能送个人情,又有利息收入,何乐而不为呢。

“泽黎,你回来一趟吧。给你找了一百万,赶快办理手续。”杨梅在电话里说。

陈泽黎连忙说:“太好啦。我马上过去。”

陈泽黎乘上客车赶往舜垣县,一路上,他感觉车窗里透进的阳光特别温暖。冬天过去了,春天就要来了,一切都会改变的。

杨梅穿一件红色风衣在车站接他。陈泽黎看到她时,觉得她像一股火苗在心里燃烧,但还没燃烧起来,杨梅已经走到了跟前。杨梅说:“走,咱先吃饭。”陈泽黎冲她笑了一下。出站走到一辆踏板摩托前,杨梅正要推车,陈泽黎说:“我带上你吧。”顺手从杨梅手中接过了摩托车,骑了上去。杨梅坐上去,说:“金利来酒店。”

到了酒店,两位村主任已在包间里等待了。杨梅介绍了双方,就开门见山地说:“你们起草一份借款协议,一个村借款五十万,用期半年,按月息一分支付利息。”陈泽黎说:“好。现在就起草协议。”他朝包间外喊一声,“老板!”一位年轻女服务员进来了,手里拿着菜单,他说:“找个纸笔。”服务员又出去找来几张纸和一支笔。随口问:“点菜吗?”他说:“稍等一下。”服务员出去了。

大约二十分钟,他拟好了借款协议,念给几个人听。两位村委主任听过都说:“能行,就这么定。”杨梅说:“我先声明一点。这笔资金周转是不合规定的,也是我老同学有特殊情况,不得已而为之。希望两位主任严格保守秘密,同时做好村民工作,不能出任何问题。”两位主任都点头说:“没问题没问题,村民的工作我们来做。”杨梅又转向陈泽黎:“泽黎,你一定要按期归还借款,不能给我惹麻烦。”陈泽黎说:“我保证按期还款,绝不给老同学添麻烦。”

吃饭是在非常友好、热烈的气氛中进行的。丰盛的菜肴冒着热腾腾的白气,芬芳的老白汾溢着浓浓的酒香,推杯换盏中,口抹蜂蜜,面染桃红,一顿饭吃得好不畅快!酒足饭饱后,陈泽黎说:“我安排你们先去足疗,我去打印协议。”杨梅说:“我要上班去了。你们该足疗的足疗,该弄协议的弄协议吧。双方签字后,一会儿来找我办理。”陈泽黎他们说:“好,好。”杨梅摆摆手,然后提起挎包走了。

一周后,陈泽黎便将这笔借款肢解了:长安设计院打去了二十万元的规划设计费,开发区交去征地欠款六十万,二十万赎回了抵押的两部车辆借款。

阎娟说:“现在又是一贫如洗了。”

陈泽黎说:“不是马上就开学了嘛。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六十五    融资借款

校园南边的几株桃花和墙外公园里的一溜桃花相互映衬着开放了,艳艳的一片又一片,煞是迷人。

陈泽黎去空港开发区交征地款的时候,李主任给陈泽黎说:“你赶紧开工吧,咱们减少了审批程序,只要规划通过了就能开工。”

陈泽黎发愁地说:“我现在手头没票子,拿啥开工呢?匡算了一下,需要四千万,从哪里搞那么多钱哪?”

李主任说:“不是讲跳起来摘果子吗。工程一般都是由工程队垫资的,你可以借船出海嘛。”

“该人家的钱总是要还的。”陈泽黎说。“眼下再招商引资我是怕了,可不招商引资,凭咱自己的力量又撬不动啊。”

李主任看他为难的样子,建议说:“其实,社会上的闲散资金很多,看用什么法子向社会融资,或许是一条路子。”

“对呀。”李主任的这个建议像一根火柴点燃了陈泽黎的思想火花,回来后他就把康永波叫来办公室一起商量如何筹建学校的事。

他说:“按规划设计,需要投资约四千万元,可现在我们连十万元都拿不出,怎么开工?看看我们怎样能利用社会闲散资金,这是一条好路子。”

康永波脑子很活泛,似乎猜到了他的心思,便说:“我也在考虑这个问题。按现在的市场行情,施工单位可以给咱们垫付一部分资金,但后期资金要跟得上。我们学校品牌不错,也有很好的信誉,要筹集社会资金的话……我们是不是可以成立一个投资公司,专门负责融资,用于学校建设,同时也为后期还款创造条件。”

“投资公司……”陈泽黎抽着烟,陷入了沉思。过了一会儿,他似乎是自言自语,又似乎是对康永波说,“也就是说,我们这个学校是由投资公司创建的。”

“对。学校应该挂在投资公司的旗下。”

陈泽黎又琢磨了一会儿说:“好吧,你来牵头筹备成立投资公司,想法联系几个有钱人入股。”

康永波说:“行。”

陈泽黎又说:“设计图纸出来了,你请两个建筑专家抓紧进行工程预算,咱们准备工程招标。”

康永波说:“明白了,双管齐下。”

听说礼仪公关学校要在空港新区建设新校区,申请建设的建筑公司蜂拥而至。陈泽黎的办公室和家中由门可罗雀一下变成门庭若市了。

一家建筑公司的老板提着礼品来到陈泽黎家中,拍着胸膛说:“陈校长,这么说吧,前期建设你不需要投一分钱,我给你垫上先干。”陈泽黎笑着说:“好,好,我考虑。”然后在笔记本上记下了公司的名字。谁知前脚这家走了,后脚又进来一家,自称是私企建筑商,坐下后,老板说:“陈校长,听说你要建新校,这活儿让我干吧。我愿意在市场价的基础上再给你降价百分之十,并且确保工程质量。”陈泽黎问道:“那怎么付款呢?”私企老板说:“一栋楼先拿百分之二十预付款,建到一半,再拿百分之二十,建好后,拿到百分之八十,最后总体验收通过后,付全款。怎么样?”陈泽黎将这家建筑商记了下来。第二天陈泽黎去学校,一家建筑商撵到学校,进办公室后赶忙把门闭上,悄悄对陈泽黎说:“陈校长,听说你建新校了,你分我一部分工程吧,我给你个人百分之十的回扣。”陈泽黎苦笑着说:“我们学校是民营的,不需要回扣。”那位老板感觉说漏了嘴,连忙又改口说:“那我让你百分之十不就得了嘛。”陈泽黎觉得这人不靠谱,就说:“等招标再说吧。”下午刚上班,陈泽黎在校门口就被一家建筑公司的经理拦住了,他问:“你有啥事?”那位经理指着旁边的一辆帕萨特轿车说:“我姓张,是金桥建筑公司的经理。直说吧,你们建学校的工程包给我们,这车就给你留下了,等你开报废了,再还给我们就是了。”陈泽黎明显意识到这是行贿了,便说:“对不起,这车我不能要。你开回去吧。”张经理瞪起了眼睛:“你看你——”陈泽黎呵呵一笑说:“我们是民营学校呀。”张经理说:“误会了,误会了,那这工程……”陈泽黎转身进了学校,丢下一句话:“到时候参加竞标吧。”心想这是什么事呀,挣我的钱,再给我行贿。

在接待建筑商的同时,陈泽黎还接到许多熟悉的领导打来的电话,都是介绍关系来承揽工程的。陈泽黎没法直接回绝,只好说,我看情况吧,想办法尽量安排。

面对接踵而至的建筑商,陈泽黎对新建学校工程有了底气。与此同时,“河东市教育投资公司”成立后,陈泽黎任董事长,任命康永波为公司总经理。康永波不负重托,将教育投资公司做成网页贴在了网上,又很快联系了六名愿意为建设新校投资的股东。根据公司法规定,股东们分别认定了股份和出资额,收获了二百万元建设资金。

那天早上,天气晴好,天空中飘着几块云彩,大地上吹拂着乍暖还寒的风。陈泽黎和康永波请了一名建筑师拿着规划设计图在校址现场查看方位,突然接到一个陌生电话,一接,那头说:“我姓孟,以前经营煤矿,想给你们投点资,有兴趣的话请过来谈。我住在舜都宾馆308房间。”

陈泽黎喜出望外,马上说:“孟老板,您稍等,我一会儿就过去了。”

建筑师指指划划在他脑子里勾勒出一幅学校建起后的预想图,陈泽黎感到满意,就对康永波说:“你送祁工程师回家,我去谈个事。”随后,他们分道走了。

舜都宾馆是新建的一家豪华宾馆,大厅内橘黄的灯光映衬出装修的富丽堂皇,楼道内铺着厚厚的地毯,走在上面如同踩着棉花,柔软而无声。陈泽黎乘坐电梯上到三楼,在308房间门口站定,摁响了门铃。门开了,一位鬓角花白、有着明显眼袋、看上去有六十多岁的人穿着格子睡衣站在门内,问:“你是陈校长?”

陈泽黎点一下头说:“孟老板,是我。”

“进来吧。”孟老板说着往里走。陈泽黎顺手关住了门。

两人各坐一个单人沙发,中间的圆形茶几上摆放着一枝塑料郁金香花,花瓣逼真得如同刚从水里浸泡过。

陈泽黎问:“孟老板,您是哪里人?”

孟老板递给陈泽黎一根中华烟,陈泽黎赶紧掏出打火机先给孟老板点着。孟老板吐出烟雾说:“我是乡蒲县的,经营了十年煤矿,挣了一些钱。听说你们礼仪公关学校要建新校,找投资,我就想着咱也搞个转型发展,经营资本了。不瞒你说,我来两天了,到你们学校周边打听过,还去空港开发区实地察看过,觉得你陈校长经营的学校还不错,就想和你谈。”

陈泽黎因受到对方夸赞脸上出现了潮红,但他说:“孟老板,开煤矿是很赚钱的呀,你不干了?”

孟老板说:“是。煤叫乌金嘛,挖出来就是钱。可是我那个煤矿资源快枯竭了,加上挖煤我儿子和女儿之间闹得反目成仇……”他似乎说到伤心处了,停顿一下,叹了一口气,又说,“唉,一个钱,你说这弄得都是啥吗?我年岁大了,不想再折腾了,就把煤矿给卖了,儿子、女儿各分一些,够他们吃一辈子了。”

“哦。”陈泽黎感叹,自己是因为没钱而生出许多忧愁,而孟老板是因为有钱而生出许多烦恼,看来这世上就没有平和的事。他问道:“孟老板,你能给我投多少资?”

孟老板看似很随意地说:“用你们学校的土地证做抵押,投一千万,怎么样?”

“一千万!”似乎是一个巨大的蛋糕铺天盖地朝陈泽黎身上涌过来,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有这一千万,我建校就垫住了底呀。”他在心中说,表面上又极力掩饰住激动,冷静地问:“那利息多少?”

孟老板看着他的眼睛说:“月息二分钱,怎么样?”

陈泽黎脑子过了一下:就是说,每个月要付给对方二十万利息,咱学校根本产不出这么高的利润呀。又因先前借过两个村子的款,月息均是一分钱,便说:“这利息高了。”

“那你的意思?”

“一分吧。”

孟老板摇了摇头,说:“这样吧,最低一分五,用期两年。你要用呢,咱就签协议;要不用呢,我就走人。”

人家把圈圈划好了,一千万每月利息十五万,两年下来是三百六十万!陈泽黎倒吸了一口凉气,可是眼下学校要开工建设,没有一笔可观的资金做保障不行呀。

他咬咬牙说:“好。就这么定了。”

六十六    饱受窝囊

孟老板的投资到位,像一把气管给陈泽黎打足了气。虽说有二十多家建筑商争着抢着要揽工程,但他知道,没有一家是白给你建的,到最后都是逼着你要钱。现在有了底气,咱可以主动选择建筑商了。考虑到一些领导的关系和建筑商的实力,他从中选择了两家资质好、愿意垫资分期付款的公司准备以协议招标形式签约。

那天康永波告诉他已经通知了那两家公司,让他们做好准备。可就在这时,一位身穿警服的民警来学校找陈泽黎。陈泽黎并不认识,以为有什么治安案件牵涉到学校,就客气地说:“有什么事需要配合吗?”

那位民警说:“我姓王,是空北公安派出所副所长。”

陈泽黎伸出了手,说:“王所长好。有何公干?”

王所长不客气地坐到对面椅子上。他说:“陈校长,你在开发区建学校,以后免不了打交道。”

陈泽黎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仍客气地说:“那是那是。以后学校还需要你们保驾护航呢。”

王所长话题一转:“我是来说点私事的。有一个亲戚是搞建筑的,你这个工程分给他一部分干吧。价格嘛,还不能太低。”

陈泽黎隐隐感到了一种压力,他说:“哎呀王所长,你咋不早说,我们刚定了建筑商,准备签约了。以后有机会咱们再合作,你看可以吗?”

王所长用略带威协的口气说:“陈校长,你最好再考虑一下。我这个亲戚有实力,关系也很广,什么土地局、开发区,包括发改委,我们都有人。要是让干呢,这个事就会很顺利,我也可以给你帮忙;要是不让干呢,那以后可说不成要出啥乱子了。”他说完,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盯在陈泽黎脸上,见陈泽黎一时没有反应,他又丢下了一句话:“你掂量着办吧。我走了。”

这明显就是欺压嘛!陈泽黎见王所长走出了办公室,心中有些愤愤不平。可是他懂得“阎王好过小鬼难缠”的道理,一方地头蛇,他要给你使绊子,将来麻烦多着呢。想到此,他赶紧撵出去,朝着正下楼的王副所长说:“王所长,让你亲戚把他的建筑资质证明拿过来,我们再研究确定,可以吧?”

王副所长回头诡异地笑了一下说:“好吧,那就看你的啦。”

两天后,在最终确定建筑商时,陈泽黎只好说服股东辞谢了一位领导的关系,将王副所长的亲戚加了进来。

4月,桃花、杏花、梨花相继凋谢的时候,新校建设开工了。建筑工地被圈了起来,大门口两侧用喷绘喷出了两幅标语,一幅是:百年大计,质量第一;另一幅是:严格管理,安全为天。陈泽黎一大早来到这里,刚把车停到门口一侧,一个农民模样的人走过来。

“你是陈校长吧。”那人说。

陈泽黎问:“你有啥事?”

那人说:“我是安康村的村委副主任,你们建校征地占的是我村的地,农民没了土地也就没事干了。现在你们要开工,沙子、石子还有砖,就让我村的村民给你送吧。”

陈泽黎往门口里走着,对跟在身后的那位村干部说:“我们这工程是建筑公司承包的,我做不了主呀。”

谁知那位村干部紧走两步跑到了他前面,拦住说:“你是主家,钱是你花的,咋做不了主?我只认你,你得照顾咱村里人,价格要比一般市场高——比方说,别人送一块砖一毛五,我们要一毛六分……”陈泽黎觉得这个村干部成心是找事,瞪了他一眼要往前走。可那位村干部拦住他又说:“你们占了我村的地,你不照顾农民,他们就会给你断路、堵门闹事,建设也搞不成。你可要考虑好。”听到这话,陈泽黎眼里的锐气消失了。这一点他在西南街村早已领教过,社会风气的不正,岂是自己抵制得了的。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为了工程的顺利进展,他只好咬咬牙说:“那我给人家建筑公司说一下,可你们也不能得寸进尺呀。”

那位村干部笑了笑,又对陈泽黎说:“陈校长,还有一个事。”

陈泽黎说:“还有啥事?”

村干部说:“根据空港管委会规定,等学校建好了,你还得给咱安排五个村民到你学校上班,要按正式人员发工资……”

陈泽黎不耐烦了,就说:“现在学校八字还不见一撇,这个事以后再说。”

不断碰上这种情况,让陈泽黎觉得自己像一头犀牛被一群鬣狗撕咬着。老百姓惹不起,一些官方单位同样不敢得罪。建筑工地要架设变压器,可电业局是电老虎,要求先提出申请,拿出预算,交过材料费才给安排人拉线架设,保障送电还需要自己掏钱。建筑需要用水,水站说铺设管道的材料和工钱都由学校支付,水费也比城市居民用水价格高百分之四十。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陈泽黎心中只好窝着一肚子气。

建设新校的工程变成了唐僧肉,谁都想吃一口。陈泽黎想,自己不是孙悟空呀,哪能抵挡了那么多的妖魔鬼怪!

立秋了,天气有了早晚。那天早上,张英给陈泽黎找出来外套,说你穿上,不要着凉了。陈泽黎以为一会儿天气就热起来了,不想穿,正踌躇间,手机响了,是工地上的王监理打来的。

“什么事?”他问。

“陈校长呀,红运建筑公司停工了。你快来呀。”王监理说。

“怎么回事?”他急切地问。

“那个张经理说材料涨价了,要甲方追加工程款。”

“我马上过去。”陈泽黎穿上外套下楼走了。

一路上开着车,心里不平静。想想工程建设上倒是很顺利,当初搞了个奠基,人声鼎沸,机械轰鸣,场面也很壮观。经过一夏天的建设,教学楼和住宿楼主体工程均已过半,自己心中的希望也像春笋一样呼呼往起长。尽管有监理公司人员监工,但每逢浇铸地基混凝土、立柱以及大梁时,他都要坚守在工地上,上高爬低,到处检查工程质量,常常吃在工地,困了就睡在工棚里。可以说,工程进展是比较快的,质量也是可靠的。

可是,这家“红运”建筑公司怎么出洋相了呢?这是空北派出所王副所长介绍的,当初张经理拉住自己的手千保证万保证,说你放一百个心,我一定给你干好。可现在怎么放了鸽子呢?

到了工地,陈泽黎依旧将车停在门口,匆匆走进去。那位年轻的王监理头戴安全帽,站在宿舍大楼的工地旁。大楼建到了三层,上面的钢筋毛毛茬茬地林立着,只是没人施工。王监理见陈泽黎来了,就往他跟前走。陈泽黎问:“张经理呢?”王监理指着不远处的工棚说:“在那里。”陈泽黎就往那边走去。

“张经理。”陈泽黎站在工棚外喊了一声。

没人应,但一个四十出头的黑脸壮汉出来了。陈泽黎说:“张经理,咋回事吗?”

生得矮胖的张经理说:“陈校长,现在市场行情在变化,建筑材料价格提高了,工人工资也在长,按原定的施工合同我就要赔钱了,你得想法给追加预算。”

陈泽黎说:“办事要讲规矩。原来合同订好的,你现在变卦,撂挑子,这不是明显违反合同规定嘛。”

“计划赶不上变化呀。”张经理往前凑了凑,“砖呀、水泥呀、沙子呀,现在都比前半年高了,再说,这些都是附近村民送的,是你让我接受的,他们都比市场价格高呀。咱总得从实际出发吧。还有,现在工程完成了一半,你得预付百分之四十的工程款……对了,还得再加百分之五的涨价款,我好给工人发工资。”

陈泽黎说:“咱按合同办事,工程款该给你一定会给你的,但定价不能随意变动。尤其是,你现在不能随意停工呀。”

张经理黑青着脸说:“那没办法。先照我说的付了款再开工。”

陈泽黎见一时谈不拢,就扭头走了。走到工地大门口,他掏出手机打给了空北派出所王副所长,但手机一直嘟嘟响,人家就是不接。他想了想,那就拖一拖再说吧,便开车去了学校。

但是陈泽黎屁股还没有暖热,门房就打电话说,门口来了二十几个民工嚷嚷着要见你。陈泽黎从窗户向外一望,校门口黑压压一片人,他走出办公室,在楼道喊了一声“康经理”,康永波便出来了。他说:“走。”两人匆匆下楼去了。刚到门口,外面就嚷嚷说:“陈校长,你不能拖欠农民工工资,我们要养活老婆孩子哪!”陈泽黎站在门内,摆摆手让大家平静下来。他说:“我绝不会拖欠你们的工资。按照合同,现在应该付给百分之四十的工程款,让你们的张经理来办转账手续,好不好?”领头的那个民工本来想闹一下事,没想到陈校长这么痛快就答应了,高涨的情绪一下疲软下来,只好说:“那我们叫张经理去。”一伙人乘坐一辆卡车走了。

陈泽黎返回办公室,再次给那个王副所长打电话,人家还是不接。他对康永波说:“你去空北派出所找一下王副所长,他要在的话让他来一下,不想来的话我就过去。”

康永波说:“好。那我去了。”

半小时后,康永波打来电话:“陈校长,王所长不在。我打问去哪儿了,都说不知道。我觉得好像是在有意躲我们。”陈泽黎说:“知道了。你回来吧。”将手机放在桌子上,他就想,这个王副所长就是这个建筑队背后撑腰的,甚至这样闹都是他出的点子。看来问题不简单哪。

他抽完第三根烟的时候,康永波回来了。两人商量怎么办。康永波气急败坏地说:“不行把建筑商换球了!”陈泽黎摇摇头:“要换建筑商,一、他还会给你要价;二、会造成暂时停工;三、有那个王副所长做后盾,以后不知还会给你闹出什么事,那样损失更大。不如咱们匡算一下,适当给他们追加一点了事。”

下午,那个长着猪头一样的张经理来了,在几番锱铢必较的谈判下,最后以追加百分之三点五的工程款达成协议。办款手续办了,工程重新启动了。

人的心理在欲壑难填的牵引下,总是倾斜的。来年开春,公寓楼的工程接近尾声了。在处理楼顶时,王监理发现铺设的油毡质量不合格,在监理记录上填写后,要求施工方进行返工,但施工方却拒绝返工。王监理向陈泽黎做了汇报。

陈泽黎找到张经理说:“教育是百年大计,学校建设工程关系到每个孩子的生命,工程不合格必须返工。”

张经理强词夺理:“你先给我按预算价格结完账我就返工;你不给钱,我就不返工,还不交工!”

陈泽黎气愤地说:“你不返工,我一分钱不给你!”

张经理有恃无恐:“你敢!今天不付钱你休想走。”说着拿起一根螺纹钢筋朝陈泽黎靠过来。陈泽黎一看,好家伙,你狗仗人势还要打人!便气不打一处来,说:“你敢动手,你试试!”张经理挥起了螺纹钢:“我怕你不成。”陈泽黎一看这架势,顺势夺过螺纹钢,一掌将对方推开。张经理也不是怂货,朝后倒退了两步,稳住阵脚再次猛扑过来,挥拳就朝陈泽黎的脸上打来。可他哪是军人出身的陈泽黎对手,陈泽黎一个顺手牵羊,抓住他胳膊顺势一拽,一下扔到了旁边的钢筋堆上。王监理一看这情形,赶忙上前拉架,可是张经理却趴在地上起不来了,后被他的工人抬着送去了医院。

一会儿,王副所长带着几个民警过来了,不问青红皂白,指着陈泽黎和王监理说:“统统给我带回派出所接受调查!”

陈泽黎睥睨了王副所长一眼,跟着民警走了。在派出所审讯室,陈泽黎和王监理分别被录了口供,叙述了事情经过。随后,办案民警对陈泽黎说:“对方被你打伤了,伤势还挺重,现在住在医院,你先拿十万块钱给伤者看病吧。”

陈泽黎说:“很多人在场可以作证,是他先动手打我的。再说了,为什么打架?是施工方施工质量不合格……”

民警说:“我们不管你施工的事,我们就说打架伤人。你拿钱还是不拿钱?不拿我们就先把你拘留到看守所,你看着办吧。”

康永波和阎娟得知此事,带着一些教职员工到派出所找所长求情。那位所长说:“不管怎样说,打伤了人总得给人家看病吧。”康永波和阎娟又过来劝陈泽黎说:“不行就给点钱摆平吧。”陈泽黎知道在这个派出所,自己根本没有理可说,新建学校还没有完工,原有学校每天还有许多事情等待去处理。无奈,只好违心地同意拿出五万元了结此事。

六十七    利益纷争

窗前梧桐树的一片浓荫,却掩不住陈泽黎心头的燥热。他身上的府绸短衫被电风扇吹得发抖,有了一种凉爽的惬意。他翻看着一张表格名单,查看着各个股东的名字和入股情况,不时地问身边的康永波一些问题。表格最后的金额总计栏内1038万,这个数字像一道金光耀入陈泽黎的眼中,他用眼角看了一下康永波,算是对他工作的褒奖。

康永波说:“陈董,还有一些人想入股呢,有的金额少一些,我就没答应。”

陈泽黎说:“不要怕少嘛,积沙成丘,集腋成裘,咱们在吸收社会资金上要来者不拒。我大致算了一下,入股的加上借款,现在还不到两千五百万,学校建成后在学校基础设施和教学设备上还要有大量资金投入。当然,我们在吸纳资金的节奏上要控制好,不然前期资金充裕却没有地方用,造成闲置,都是要出利息的。”

“知道了。”康永波说。“那股东大会的事怎么办?”

“股东大会……”陈泽黎摸摸脑袋,往后理了理头发。成立董事会,对他来说是个新鲜事,还不能够驾轻就熟,但这是顺应时代潮流的必然趋势。此前,他根据入股人的要求成立了教育投资公司董事会,按照公司法和民办教育促进法规定,确定了由公司融资建设新校区,承担融资还款责任,学校作为公司的投资实体独立运营,给公司上交校舍使用等费用的运作模式。但实际操作起来,公司和学校是一套人马,两块牌子。董事会成立后,陈泽黎让康永波担任投资公司经理,自己任董事长兼学校校长,而实际上,陈泽黎是两个机构的总掌舵人。前些天,他就听说有几个董事要参与新校区建设的管理,按说这是很正常的事,但同时他也听到了一些董事想插手经营活动,为其子女安排工作或者争取更大利益。这让陈泽黎对召开股东大会举棋不定。

康永波见他犹豫,就说:“股东们说过几次了,我看不开也不行。”

陈泽黎终于说:“那就开吧。怎样开,你安排好。”

康永波说:“好的。”

过了几天,股东大会在学校会议室召开了。陈泽黎和康永波坐在主席台上,学校财务科科长王丽萍坐在陈泽黎身旁,负责大会记录;六个大股东坐在前面,后面是二十几个小股东。康永波主持会议。

会场开始前有点乱,大家交头接耳议论着什么。康永波对着话筒大声说:“大家静一静,现在开会。”会场肃穆了下来。

首先由陈泽黎向大家做新建校区工程和资金使用情况的报告。陈泽黎清了一下嗓子,手里拿着几页讲话稿讲开了。他说:“首先感谢大家对教育投资公司的信任和支持,正是有了你们的信任和支持,才让学校建设如虎添翼,大踏步向前进……”接下来,他从图纸设计到工程预算,从工程实施到资金管理,较为全面地、如实地作了汇报。

报告完毕,康永波宣布第二项内容:请几位大股东发表意见。

一位穿着时尚的中年女人站起来向会场鞠了一躬。她自我介绍说:“我叫王桂兰,是经营电器生意的,对咱们学校建设怀有很大的热情,所以就入了股。下面我提几条建议:第一是在董事会里,我们几位大股东要给予一定的职责,参与公司的管理;第二,随着咱们公司业务的扩大和学校发展的需要,可能要增加人员,要优先安排咱们大股东的子女就业……”说到这里,她自己都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了,就又说,“我看我就先提这两条吧。看看大家还有什么意见。”

一位五十来岁的男股东站起来哈了一下腰又坐下了。他说:“我说两句吧。我同意王桂兰股东的意见,尤其是安置子弟就业是理所应当的事——我们投的钱建学校,不安置自家人就业说不过去嘛。这里我先说明一下,我有一个女儿需要安置,请董事长考虑。其他的没啥了。”说完,他摸了一下下巴颏,不再言语了。

一位三十来岁的年轻人留着长发,他左看看右看看,见一时没人说话,就站起来说:“我就提一条建议啊。你看董事长有专车坐,我们每个董事也应该配一辆专车吧。好啦,就这一条,请董事长考虑。”

另一位姓赖的女士举手示意了一下,接着就说:“我也说两句。我年龄大了,不想参与建校管理,什么待遇的我也不争,只要求每年按时给我分红就是了。有一条,这个红一定要比银行利息高,而且不是高一点。这个能落实了我就放心了。”

其他两名股东摇摇头表示不再发言。

陈泽黎提笔在本子上记着大家的意见,见现在没人发言了,他放下笔朝会场扫了一眼,说实话,他感到心里很不舒服,他没想到股东们会是这样不顾大局,而只谋个人私利。当然了,他反过来想,人家凭什么给你入股呀,不就是图个利吗,没利的事谁愿意干呢?想到这里,他说:“股东们的意见和建议我能理解,但我们应该把眼光放长远一些。我们的目标是建设一所现代化学校,对这样一所学校,我们在用人上必须选拔高素质的人才。没有高素质的人才,学校就不会有现代化的基因。所以我们必须摈弃家族式管理,不能搞裙带关系,任人唯亲,那样肯定会把学校搞垮的,学校垮了,大家的投资拿什么回报呢?所以我希望大家要提高认识,打消一些不正确的念头,不要给学校找麻烦。当然,我也不是说咱们股东的子女就不能在学校就业,要就业就参加统一竞聘,如果优秀的话肯定会录取的。”他停顿了一下,“说到给大股东买车的事,我觉得目前没有必要。咱们正在建学校,资金本来就困难,再买几辆车,缺口更大了;当然,这些大事需要咱们董事会投票决定,如果超过半数同意,我只好执行。最后,我再说一下关于入股利息的问题,这个肯定比银行利息高,至于高多少,要看咱们的收益情况来定。我就说这些吧。”他朝康永波示意了一下,康永波说:“今天的股东大会就开到这里。董事会的董事留下来,其他股东可以散会了。”

董事会留下来的人就买不买车的问题进行了投票,投票的结果,三人反对,一人弃权,五人拥护。对这个结果,陈泽黎心里感到有点酸涩,但也只好接受。为买车一下又花去了几十万。

夏日清晨,天空中漂浮着一团又一团云彩,说晴不晴,说阴不阴的。王桂兰拿着教育投资公司给开具的油票、驾驶着刚上了牌照的桑塔纳轿车去加油站加油,一边开着车,一边得意地哼着小调。加上油后,她便往家里开,儿子要去河南洛阳谈一单电器生意,说要开她车去,她很高兴地就答应了。涂了面油的脸上泛着白里透红的光泽,心里想,这当上董事了就是不一样,在人前风光,在儿子眼中也提升了档次。回到家里,儿子已经收拾好了行礼,急切地说:“妈,那我就走了哦。”说完就往外走。王桂兰撵着说:“路上操点心哦。”儿子头也不回地说:“知道了。”

送走儿子,王桂兰便骑上踏板摩托去店里打理生意了。大约一个时辰后,儿子打来了电话,她一接,说话的却是一个带着河南口音的男子:“你是这个电话的母亲吧?”

王桂兰觉得奇怪,就说:“是我儿子的电话。”

电话里头说:“你儿子出事了,赶快来人处理。”

王桂兰头脑翁的一声差点没昏过去,她急切地问:“人咋着哪?在哪里?”

那头顿了一下说:“人现在不太好。出事地点在通往洛阳的高速路上,晋豫交界处。”

王桂兰手忙脚乱地说:“好了好了,我知道了。”

挂掉这个电话,她赶紧给在政府上班的老公打电话。老公说:“我马上赶过去。”她说:“把我也拉上。”老公说:“你去不是添乱吗。”就把手机挂了。

王桂兰心神不宁,突然想起该给陈泽黎打个电话。这是他公司的车,出事了,也应该承担一些责任吧。

陈泽黎接到电话,一听说她孩子出事了,马上说:“我让康经理去处理这个事。”

下午,康永波回来了,向陈泽黎汇报了事故情况:王桂兰的儿子在刚钻出隧道口后,由于下坡加弯道,车速太快,直接撞越路边护栏,连人带车跌进一条深谷,导致车毁人亡……

陈泽黎摇着头说:“就不该给他们买这车。你看这事怎么办?”他在办公室里转了两圈,对康永波说:“你拿上一万块钱去慰问一下,车子的事就不要提了。”

后半年,工程进行到一半的时候,陈泽黎和康永波正盘算着给建筑商付款的事,股东中那位赖女士找到学校来了。

赖女士说:“陈董、康经理,我最近做生意需要一大笔钱,我想把在咱这儿入的三十万元股份退掉。”

陈泽黎了解过这个女人,就像一个坐在山口松树下听风的人,看似高雅,实则是个看风使舵只为一己私利的主。他说:“这入股还不到半年,学校也正处于建设期,要退股的话不是白赔了吗?”

赖女士一下脸红了:“我不管你建设不建设的。半年了,我三十万咋着还不给我分五万元红利!”

陈泽黎和颜悦色地说:“学校正在建,根本就没有收益,分什么红利呀?”

赖女士说:“我拿了钱你征了地,地皮将来肯定要增值的,怎么说没有收益?”

陈泽黎说:“增值不增值,那是将来的事,现在还看不到任何效益呀。你三十万,就是按二分钱的借款利息,也不会有那么多呀。”

赖女士脸往下一拉说:“我不管那么多,你要拿不出钱,就给我划出三亩地来,划不出地就把正在建设的一栋楼划给我。”

这纯粹是在胡搅蛮缠!陈泽黎心中起了愤怒,但他还是耐着性子说:“学校是一个整体,怎能随便进行切割?这个事咱们随后再商量,我可以给你一些补偿,但不会太高。”

旁边坐着的康永波站起来,劝说赖女士:“赖大姐,你先回去吧,随后我给你协调解决,好吧。”

赖女士看了康永波一眼,说:“那好吧。我等着你消息。”拎起精致的皮包走了。

赖女士出了门,康永波说:“不行就按月息二分钱给她利息吧。”

陈泽黎瞥了他一眼:“你当初是怎样给她说的?”

“这个……说的是按效益分红呀。”康永波有点支吾了。

陈泽黎不耐烦地说:“那就按你说的打发了吧。”

康永波是陈泽黎的战友,精明能干,陈泽黎当然很信任他。但由于对他太熟悉,身上的一点变化都能闻到气息。进入冬季的时候,陈泽黎几次闻到康永波喝酒的气味,甚至闻到了他身上弥漫的口红味道。有一次,两人去见柴书记,陈泽黎曾指着墙上一幅名人写的“行稳致远”的条幅对康永波说:“人呀,只有走得正,才能行得远啊。”康永波却说:“这幅字确实好。”陈泽黎觉得康永波近来有些飘了。

那天早晨,气温一下又降下来了,空气清冷如要凝固一般。陈泽黎突然听到校门口一声汽车喇叭响,这让他有些意外,学校清净之地谁敢搅扰?不由得往窗外看了一下,就看到校门开了,一辆豪华轿车开进了校园,停在了办公楼前,从车内出来的却是康永波!陈泽黎心中有些蹊跷,公司配的桑塔纳不坐了,他换车了?

过了一会儿,陈泽黎去了康永波的办公室,他故作轻描淡写地说:“见你开了一辆好车呀。”康永波连忙说:“呵呵,朋友的,我开几天玩玩。”陈泽黎哦了一声,便信以为真了。过了几天,果然不见康永波开那辆车了,陈泽黎以为他还给朋友了。谁知又过了几天,财务科长王丽萍悄声对陈泽黎说:“陈校长,我见康永波开的那辆好车他老婆开上了。”陈泽黎心中顿时像覆上了一块冰,心头一凛。康永波是他的好战友,可是权力和金钱是具有魔力的,能将一个人改变呀。他想找机会和康永波谈谈心。

可是还没来得及谈心,几家酒店、歌舞厅的老板已捷足先登了——他们拿着康永波签字消费的账单以及发票到学校来要账了。陈泽黎翻看着账单,账单上的数字和他心中的怒火一起升腾着,他先打发走几位老板,让王丽萍去叫康永波过来。康永波进来后,见他手里拿着一摞账单,便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还没等陈泽黎说话,他先眼里闪烁着流离的光,说道:“陈董,是这样的。咱们搞融资,免不了要请人家吃饭、娱乐,这些开支都是迫不得已呀。”陈泽黎强压住火气,把单子往桌子上一摊,说:“你看看,一顿饭吃一两千,这总共下来五六万,咱们是土豪?!现在正在搞建设,哪里都需要用钱,一定要学会节约办事呀。”康永波连忙说:“是我的不对,以后要注意。”

陈泽黎原谅了他。可是问题远不止这些。到年底的时候,有几个债主拿着借条到学校讨债来了,借条上明白写着借款人:教育投资公司康永波,注明借款利息是“月息三分”。陈泽黎让王丽萍查一下账,王丽萍查后说:“账上没有这几个人借款的入账。”陈泽黎觉得问题严重了,他对王丽萍说:“你找康永波把财务清查一下,看他手上还有多少没有入账的借款,这些钱花到哪里去了?将来算到公司的头上还是他个人头上?让他说清楚。”

寒冬里,学校放假了,工程也停了下来。那两天,陈泽黎不想见康永波,故意没到学校去,他要等到王丽萍把财务查清了好好和康永波谈一谈。终于等到了王丽萍的电话,他去了学校。王丽萍给他汇报说:“康永波在外借高利贷总共六十八万,主要用于个人倒换住房和购买豪华车,还有一部分在外消费了。这其中有二十万借款只在公司上了账却没有交回到财务上。”

陈泽黎心情复杂地走进了康永波办公室,坐在他的对面,看着低头不语的康永波说:“永波,我们是老战友,我一向信任你,可你……”

康永波猛地抬起头,有点激动地说:“陈董,你啥都别说了。我知道我错了。我花的钱我给财务上打借条,我负责偿还。你再给我一次立功的机会,我有一个叔叔在福建搞工程,他有一笔钱正在找投资项目。我给他谈过,他说可以转给咱们学校使用。不行我最近去一趟,看看什么情况,要能引回来,我给学校带来的损失全部给补上。”

面对康永波的忏悔和欲立功的表现,陈泽黎想到的是“浪子回头金不换”的箴言,他考虑到新建学校的资金缺口还差一千多万,就说:“那好吧。过了年你去跑一趟。”

(未完等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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