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欣交集 | 雪小禅最美微刊第四百五十二期

悲欣交集

在“觉”与“空”之间,彻底放下了一切,返璞归真,天真灿烂至极,到最后,他的字仿佛一个婴儿,带着所有的稚真和素美,又像一个老者,看尽了一生的故事,闭起眼来再不问世事。

悲欣交集

文字、图片:雪小禅
小禅作品 杨召江播读

这四个字属于弘一法师,也属于每个人。酷暑之日,临这四个字,小半生过来,谁不是悲欣交集?客厅里挂着“惜君如常”,心里却是悲欣交集。

朋友寄来黄茶,有淡淡的香。不同于别的茶,喝出一股飘逸之气,我翻看弘一法师字帖,越翻越清凉。他出家后的字,简直一丝丝人间烟火气都没有,甚至连一丝俗意都没有了。

前几日去西安录制《擂响中华》,间隙里去访了陕西女书家张红春,坐在她的“忘言居”聊书法,说起一个人书法的修为,忽然说:“假如一个人心里潦草,即便一笔一画写楷书的《心经》也是潦草的,但如果一个人心里干干净净,即便用草书写《心经》也非常干净、清澈。”

弘一法师当然属于后者。

有人问我最欣赏他什么?我想了想:做公子时是真公子,做名士时是真名士,做和尚时是真和尚。

一个人看尽了繁花如梦和荣华富贵才能心静如水。早年他叫李叔同的时候,那么风华绝代,去嫖妓时也十分招摇,甚至肆无忌惮——我甚至愿意相信,那些纸醉金迷和声色犬马是修行的一部分。

色即是空啊。贪恋过人世间的繁华和美色,再一回头,一身清凉意,这是最彻底最华丽的“悟”,从李叔同到弘一,是人之“化”境。

谁也当不了“弘一法师”,他是唯一。

清  凉

出家前,李叔同的书法大气磅礴,他写魏碑——临《魏灵藏造像》,笔笔都是疾风暴雨,可见魏碑风骨,还有他临的《张猛龙碑》《石鼓文》《峄山刻石》,上海《太平洋报·画报》连载他一个人的书法,那时的他融汇了古今、兼用了方圆。

篆书,他学邓石如,气势沉着,是秋天的苍茫辽阔。

隶书,他学杨岘,方圆兼用,融会贯通。

大字楷书,是一个春风得意的硬朗男人,刀斧劈了大山,线条粗重方硬,此碑之风荡然纸上,完全的意气风发。

行书,他学苏轼、黄庭坚。学得十足,有了意韵,开张自如。他得了“苏黄”真味。

但这时他只是李叔同。没有被一眼认出的字,他的字里,带着俗世的繁华和尖锐,带着锋芒和得意。

出家后,他不再写俗书,写僧书。

这个虔诚的苦行僧,在律宗的世界中苦苦要求自己。他热爱魏碑,特别是北碑,但慢慢去掉北碑方笔的刚猛和尘世中的火气,慢慢减轻心中的负累。

从1918年到1923年,五年时间,他的字也慢慢跟着出家了。魏碑在他的笔下柔和了、清淡了,他嘴角挂着不动声色的慈悲。

从1924到1927年,他终于形成了“弘一体”,只一眼,便认出了他的前世今生——那样的平静、恬淡、沉稳,一丝人间火气也没有了,他也不需要那热烈俗气的人间烟火了。

笔飞墨舞之间,全是佛门真意。一个人只有真正放下,收敛了内心的欲望,才有字里的清凉和轻松自如,直抵内心,不再用书法表演给任何人看。

弘一法师的“弘一体”,一丝伪饰表演的成分都没有,从丰腴到疏瘦,仿佛见一中年男子,清瘦、骨骼清晰,眉目之间也全是清奇的筋骨。

在“觉”与“空”之间,彻底放下了一切,返璞归真,天真灿烂至极,到最后,他的字仿佛一个婴儿,带着所有的稚真和素美,又像一个老者,看尽了一生的故事,闭起眼来再不问世事。

大连的女书家小泥一直在临弘一。有一天,两个人聊起弘一法师,她发给我弘一法师写的《阿弥陀经》,是三个时期写的。

第一次写的明显有世俗之躁气,仍有不舍意,第二次写的已是平淡天真,至第三次,已经完全没了人世间一点点俗气,一个人的字就是一个人的心路历程——从一个风华绝代的翩翩佳公子到苦修律宗的高僧,这中间的千山万水,他的书法是见证者。

倏  忽

每去杭州便去虎跑寺,这是李叔同出家的地方。当年他出家时,日本的娇妻乘小船去追他,一边追一边哭,喊着他的名字,他头也没有回一下——当时的心境只有他知道。了断人世间的一切是艰难的,但他统统了断——书法里的骄傲、狂放、坚硬,化成了出家后的平静、恬淡、不染一丝烟火气。

有时候常常想他晚年一个人在泉州的古寺中,一个人面壁时是否也会想到红尘中的一切?这样想又觉得多虑了,我没有见过一个人的字中那么没有烟火气,甚至,连想想俗世都觉得多余,只是空灵和恬淡。没有弘一的心境,怎么写弘一的书法?

圆寂前他有预感。1942年的10月2日,微疾,拒绝医疗和探问——所有高僧都知道自己生死。6日,绝食饮清水。10月10日下午,写下“悲欣交集”四字,并嘱咐妙莲:“如助念时,见我流泪,并非留恋世间、挂念亲人,而是悲喜交集所感。”

离世的瞬间,他果然流泪。

但他说,并非留恋世间挂念亲人。世间最狠的绝情大概也最是情深。世间可有留恋?也无留恋。世间可有亲人?也无亲人。我们每个人都如此,无留恋无亲人,赤条条来,孤单单去。这才是人世间。这才是悲欣交集。

一个性情开阔、风流倜傥之人,西洋戏剧、音乐、绘画、篆刻全通的公子,转身入了僧门,临终写下四字:“悲欣交集。”

我见过“悲欣交集”四字真迹。在中国美术馆,小小的一张纸,几乎歪斜的字,却尽是禅意——从纵情声色的纨绔子弟,到诗酒癫狂粉墨登场的“票友”,再到出家,书写《心经》的高僧,人生果真悲欣交集。

人生无常。生命倏忽。知交半零落。

北京的黄昏,一个人站在街头,听到教室里的风琴声音,弹的是李叔同的《送别》。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前半生风流才子,中年时风流名士,从话剧演员到美术家、音乐家、教授……出家后衣不过三,寒冬也只一件衲衣,一双僧鞋穿了几十年,临终时,只有破旧的席子和被子。一双僧鞋到处是补过的痕迹——万事皆是空,事了拂衣去,这悲欣交集乃是人间无穷的玄机。

有多少悲有多少欣?此生和多少人交集过,又绝尘而去,谁能陪你终生——唯有自己。

“并非留恋世间,并非挂念亲人”,我只觉大好,是看透了一切的好,是悲欣交集的好。

那滴眼泪是留给世间的线索,待我们来世,再遇李叔同。而他在转角的悲欣交集处等我们,是那个早已遁了红尘的弘一法师。

他知道活在世上,人人都是:悲欣交集。

本文选自雪小禅《少年雪白》

作者简介

雪 小 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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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众号:雪小禅 | 禅园听雪

畅销书作家,知名文化学者,生活美学家,中国慢生活美学代言人。曾获第六届老舍散文奖、首届孙犁文学奖等多个奖项。“中国青年论坛”北京大学讲座嘉宾。担任中央11、中央10、山西卫视、黑龙江卫视、陕西卫视等多档文化节目电视评委和主持人。代表作:《在薄情的世界里深情地活着》、《惜君如常》、《我只向美好的事物低头》。

主播简介:杨召江。广东省朗诵协会副会长,新疆兵团朗诵艺术学会副会长,秘书长;曾担任广播电台,电视台新闻主播和主持人。先后为中国华侨出版社,太平洋影音公司,广东电台,新疆人民广播电台录制朗诵作品,长期从事配音,朗诵等有声语言工作。在国内朗诵界享有较高的知名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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