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尚乡】第六十三章 轰隆隆的炮声

和之后的日子相比，先前总算还过得太平。毕竟没有火和血的影子，更没有朝不保夕的惶恐不安。

在多年以后回忆当初，李姬觉得之前的日子就像是生活在天堂，但是人们总是不自知，不自律，渐渐地往地狱里面坠落。只要还没有碰触到地狱，也就没有人愿意从美梦中醒悟。

那么究竟是什么时候，下落的生活终于碰触到地狱，发出刺耳的撞击声，让周围的人幡然醒悟，意识到已然是生活在让人毛骨悚然的地狱，继而开始充满眼泪的过日子呢？在李姬的印象中，应该是王天举从监狱里回来的那天。伴随着王天举的刑满出狱，是日本人的轰隆隆的炮声。

那一天正是夏至。尚乡已经有九个月没下过一滴雨。整个地面干涸的像是沙漠，轻轻的走一步就能够荡起一尺多高的灰。一脚下去，就已经钻进了灰土里面几寸深。而路边的树叶都已经开始发黄，庄稼地里面早就是枯黄一片。每一寸土地都是干的，任凭怎么张望，也难在尚乡周围找到一滴水。

王天堂当时正在私塾门口坐着喝茶，私塾已经放假，太严重的干旱，孩子们早就被家长们叫回家去，四处去找水运水了。

尚乡的人虽然遭逢大旱，但是还保留着淳朴的民风。村里所有水井都已经没有水了，要喝水只能到几十里外的一条河里面去取水。原来是一条河，现在也干成了一条小溪了。还有小溪附近的村民把守着，其他地方的人去取水，每一桶水都要交上一些纸币。

村里人都是用牛车拉着十几个木桶，去取水，千辛万苦的求到了水，再用牛车把水拉回来。不管是哪一家，只要是拉回水了，总会送给王天堂一桶，这样送来送去，基本上王天堂不用自己去拉水。

每一家人送给王天堂一桶水之后，并不立即就走，而是闲聊一会儿，等到基本上没有什么话说的时候，才会说出自己的本意：“能不能让他婶子给神仙说说，给咱们村降一点雨水啊，再这样下去，咱们就真的只能去逃荒了。”

王天堂不是没有说过，他比村子里面的人更着急，家里面的八个孩子因为没有水，天天就像是一个个泥娃娃，浑身上下站着厚厚的灰，偏偏他们一旦玩起来，就顾不得干净，到处钻爬，所以个个都像是外面裹了一层泥土皮，要不是两只眼睛还在滴溜溜的转，真让人以为他们是寺庙里面的泥胎，被谁恶作剧搬到了村子里面。看着孩子们的样子，他和李姬说了很多次，李姬自己也知道问题严重，每天的大半时间都是在神位面前祷告。祷告归祷告，但是雨就是降不下来。

李姬知道，更大的灾难就要降临了。所以整天愁眉苦脸，也无计可施，这时候两位尊神就想外出旅游了一样，每一次祷告，都得不到只言片语的回音。

王天堂斜靠在躺椅上，在私塾门口边喝茶边忧虑着，看着远远的一个人走进了村子，那巨大的步伐，那魁梧的身形，让他一下子坐直了身子，他想到了一个人——王天举。他刚刚站起来，就见天空一红，接着是轰隆隆的声音。

打雷了？

村子里面的人都喜出望外的往天上看。但是天上连一片云彩都没有，万里晴空，被动一轮巨大的太阳笼罩着，湛蓝的天空中，闪耀着刺眼的白光，人们刚刚抬头，就被强烈的阳光逼得眼睛发酸，忍不住流下眼泪。然后互相看着，说，是不是听错了啊？怎么连一片云彩都没有啊？

又有人说：有雷声也不错了，总比一点希望都没有的好。但是紧接着，又响起了一串轰隆隆的声音。大家都听得出，声音是从东北方向传过来的。

人人都走出家门，站在太阳底下往天上看，就连很多年没有出门的王化敏、王西敏老哥俩，也走出了房门，站在房檐下面往天上看。既而又看到了进村的那个人，老哥俩自言自语的说：“那不是王天举吗？”

王化敏捋着胡子笑着说：“天举啊，怎么这段时间没见到你上门来看看你这俩老不死的叔叔啊？”

王西敏也捋着胡子笑着说：“天举，这是到那里去发财了啊？”

王天堂赶紧走上去说：“天举这段时间出了趟远门。”还没有等他把话说完，王天举已经走到了跟前，说：“乡亲们啊，日本鬼子来了，已经在攻打县城了啊，用不了多久，就打到我们这里来了。”

王西敏沉思者：“日本鬼子，是什么鬼子？什么鬼东西？”

王化敏王西敏老哥俩常年不出门自然是不知道。但是王天堂作为一个私塾先生，消息也算是灵通的，前几年闹得沸沸扬扬的九一八事变他是知道的。那时候他就知道这些日本鬼子，可不是省心的主，心里面便窝了一肚子气，在课堂上面也屡屡教育孩子们，日后要是遇见日本鬼子，千万别心慈手软，他们可是野心勃勃要吞并我们的。再后来的七七事变，他也是知道的，偶尔见到的报纸上面说，华北已经放不下一张安静的书桌了，不停地播报着日本鬼子占领了中国的那些城市。王天堂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半年以来，他的头发已经花白了，虽然他才四十四岁。

现在日本鬼子终于打到富春县城了。战争离自己越来越近，他并没有害怕，而是冷静的问：“三哥，县城有多少兵，能挡住日本鬼子多长时间？”

王天举也不客气，一屁股坐在王天堂刚才做的躺椅上面，说：“我在县城的时候，仗就已经打了起来了。虽然县长早就开始加固城防，可是日本人的大炮实在是厉害，你看到没有，这轰隆隆的声音就是日本鬼子的炮声。我的刑期明年才满，可是县长大人提前把我放了出来，也把所有的犯人放了出来，留下一部分人参加战斗，一部分人回去招募丁壮前去抗日。”

王天堂说：“好，我们就召集村子里面的青壮年，去县城支援。”话未及说完，王天堂就走到私塾前面的老皂荚树边上，用一把铁锤敲墙了原本用来召集学生上课的铁钟。

“当当当当！”

村民们都走出来看，聚集到私塾前面的的广场上面，人越积越多，王天堂站在树下的高台上面正准备讲话，天空中一个物件呼啸而来，不偏不倚的砸在私塾的房顶上面，然后轰隆一声，将私塾炸得个稀巴烂。

人们惊呆了。许久许久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呆立的人群中不知道是谁叫了一声：“日本鬼子来了！”人们纷纷开始叫喊着“日本鬼子来了”，然后四散逃跑。

这一年是193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