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强:《资治通鉴》札记
“皇帝”作为最高统治者的称号,以及以皇帝为政治核心的皇权制度,起源于秦始皇。嬴政统一六国后,“自以为德兼三皇,功过五帝”,于是自封为“皇帝”,并且颁布命令说:“朕为始皇帝,后世以计数,二世、三世至于万世,传之无穷。”(《资治通鉴》卷7)虽然秦皇朝二世而亡,并没有“传之无穷”,但皇权制度却在中国延续了两千多年,直至辛亥革命,皇帝以及皇权制度才寿终正寝。问题是,有形的皇帝消亡了,无形的皇帝呢,有没有消亡?在某些权力执掌者的潜意识里,是不是仍有“惟我独尊”的皇帝观念时常在作祟?从这个意义上来讲,专制权力“传之无穷”的危险,恐怕不能说已经完全消除了。反对无形的皇帝,实乃现代公民之职责所在。
汉文帝刘恒在历史上以“艰苦朴素”著称,是有名的“贤君”。他想修建一个露台,但造价高达百金,相当于十户中等人家的财产总和,觉得太铺张了,于是作罢。书上是这么写的:“(帝)尝欲作露台,召匠计之,直百金。上曰:'百金,中人十家之产也。吾奉先帝宫室,常恐羞之,何以台为!’”(《资治通鉴》卷15)北宋王禹偁写有一首诗叫《读汉文纪》,前四句为:“西汉十二帝,孝文最称贤。百金惜人力,露台草芊眠。”说的正是这件事情。刘恒的艰苦朴素,是否一以贯之?那倒不见得。比如他对邓通的恩宠,就可以用“一掷千金”来形容。《史记》说“文帝赏赐通巨万以十数,官至上大夫”,有个算命先生预言邓通将穷死、饿死,刘恒马上财大气粗地发话道:“能富通者在我也。何谓贫乎?”当即把四川的一座铜山赏给了邓通,让他自己铸钱花,“邓氏钱布天下”。可见刘恒的艰苦朴素,全凭兴之所至,一边控制形象工程,一边却烧钱如烧纸,实在不太靠得住。王禹偁那首诗的末两句是:“赖有佞幸传,贤哉司马迁!”意思是说,多亏司马迁在《史记·佞幸列传》里秉笔直书,写了邓通这么一个活宝,不然,刘恒就成了光芒万丈的“伟人”、“完人”了。
王莽将败,四面楚歌,惶惶不可终日。有一个名叫崔发的人,给他出了条“妙计”,就是哭个你死我活,乞求老天爷可怜。王莽果真言听计从,率领群臣浩浩荡荡地跑到京城南郊仰天长哭,哭得实在哭不动了,就趴在地上磕头。不仅如此,王莽还鼓励平民百姓跟着哭。“诸生、小民旦夕会哭,为设餐粥;甚悲哀者,除以为郎,郎至五千余人。”(《资治通鉴》卷39)谁哭谁有饭吃,哭得特别伤心的,还有官当。如此哭法,也算得上是千古奇闻了。可惜政事兴衰,乃在于执政者是否知民情,顺民意,得民心,老天爷是帮不上什么忙的。王莽终于还是垮台了。
升官了,要换朋友;发财了,要换老婆。世态炎凉,大抵如此。汉光武帝刘秀试图以这种“人之常情”来暗示大司空宋弘,让他和守寡的湖阳公主结婚。宋弘不为所动,回答说:“臣闻贫贱之知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资治通鉴》卷40)能当上皇亲国戚,是不少人做梦都想着的事情,宋弘经受住了诱惑,非常有男人气概。什么是男人气概?就是孟子所说的:“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孟子·滕文公下》)
成都人口众多,物产丰富,但是居民的房子靠得太近,当局由此出台法令,禁止民众在夜晚工作,以防止火灾。虽然如此,偷偷在晚上工作的人还是不少,火灾也不断地发生。汉章帝建初六年(公元81年),廉范调任蜀郡太守,废除了禁止夜间作业的法令,而让民众多储水来防火。“百姓以为便,歌之曰:'廉叔度,来何暮!不禁火,民安作。昔无襦,今五绔。’”(《资治通鉴》卷46)这首歌的大意是说,廉范的做法比较符合当地的实际,民众安居乐业,生活一天比一天富裕,要是他早一点来当太守,那就更好了。政府制定政策,若能实事求是,以民生为念,以人为本,与民方便,何愁不受民众衷心拥护?
汉章帝时,东平人郑均性格耿直,在乡里颇为人称道。他的哥哥在县衙当小官,经常接受别人的礼物。郑均多次劝告哥哥不要贪人钱财,没有什么效果,于是跑出去打了一年多的工。回来之后,他把所有的工资全部送给了哥哥,并对哥哥说:“物尽可复得;为吏坐臧,终身捐弃。”(《资治通鉴》卷46)意思就是:钱花光了,还可以再挣;当官贪污受贿,一旦出事,这辈子就完了。这回,他的哥哥听了大为感动,痛改前非,最终成了一个为官清廉的人。为官者,必先懂得为人,不知衮衮诸公,以为然否?
卫国国君不管做什么,也不管做对了还是做错了,他的大臣们都会异口同声地高唱赞歌,没有一个人胆敢说出不同的看法。子思见此情形,批评说:“夫不察事之是非而悦人赞己,暗莫甚焉;不度理之所在而阿谀求容,谄莫甚焉。君暗臣谄,以居百姓之上,民不与也。若此不已,国无类矣!”(《资治通鉴》卷1)一个国家,不亡于外敌,不亡于天灾,却很有可能亡于上下欺骗,在自欺欺人的赞歌声中轰然倒塌。综观历史,子思可谓“先知”。
商鞅变法,徙木立信,在历史上传为佳话。周显王二十九年(公元前340年),商鞅率秦军攻打魏国,魏国派公子卬(魏卬)领兵御敌。两军对垒,商鞅写了一封信给魏卬:“吾始与公子欢,今俱为两国将,不忍相攻,可与公子面相见盟,乐饮而罢兵,以安秦、魏之民。”(《资治通鉴》卷2)魏卬信以为真,屁颠屁颠地跑去和商鞅喝酒,谈老交情,拜把兄弟,结果中了埋伏,被商鞅活捉,魏军惨败。这时候的商鞅,完全不讲信用了,和“徙木立信”的商鞅判若两人。为什么?兵不厌诈也。在战争面前,所谓“常情”,所谓“人性”,通通可以不管。正如高尔基感叹的那样:“没有什么卑鄙勾当是战争所不允许的,没有什么罪行不曾得到战争的保护。”(《不合时宜的思想》)
大洋国有三句口号:“战争即和平!自由即奴役!无知即力量!”(奥威尔《一九八四》)宋康王的所作所为,很好地诠释了这三句口号。周赧王二十九年(公元前286年),宋国都城的一个麻雀窝里,孵出了一只小鹰,跳大神的巫师说:“这是好兆头哇!小鸟生出大鸟,预示宋国称霸天下。”宋康王听了,非常高兴,真以为自己是“救世主”,对外穷兵黩武,接连发动战争,大肆侵略邻国,对内则施行高压政治,奴役人民,“为长夜之饮于室中,室中人呼万岁,则堂上之人应之,堂下之人又应之,门外之人又应之,以至于国中,无敢不呼万岁者。”(《资治通鉴》卷4)无知者无畏,无畏者胆大妄为,宋康王“射天笞地,斩社稷而焚灭之,以示威服鬼神”,可见他是不怕天、不怕地、不怕人、不怕鬼、不怕神,就怕自己当不了“霸主”。上帝要想一个人灭亡,必先令其疯狂;像宋康王这样的暴君,如果不灭亡,恐怕连老天爷都不会答应。
赵国田部官员赵奢去征收田税,赵惠文王的弟弟平原君赵胜家拒绝缴纳。赵奢依照法律规定,处斩了赵胜家中管事的九个人。赵胜非常恼火,要把赵奢抓来砍头。赵奢说:“君于赵为贵公子,今纵君家而不奉公则法削,法削则国弱,国弱则诸侯加兵,是无赵也,君安得有此富乎?以君之贵,奉公如法则上下平,上下平则国强,国强则赵固,而君为贵戚,岂轻于天下邪!”(《资治通鉴》卷5)赵奢认为,如果法律的威信削弱了,国家的力量就会跟着削弱,所以,任何权贵,哪怕是国王的弟弟,也不能凌驾于法律之上。这个观念,是很超前的。西方人追寻法治的源头,通常会远溯至古希腊时代。柏拉图说:“凡法律从属于某种其他权威、自己一文不值的地方,以我之见,国家的溃败就不远了;但是,如果法律是政府的主人、政府是法律的奴仆,那么,形势就充满了希望……”(转引自布雷恩·塔玛纳哈《论法治》)这段话的意思,赵奢用“法削则国弱”寥寥几个字就表达清楚了,不过,他的思想没能成为中国传统社会的主流观念,实在可惜。
嫪毐、吕不韦私通太后案发,秦王嬴政大怒,下令驱逐所有在秦国的外国人出境。李斯身为楚国人,也在被驱逐之列。临行前,他上书嬴政,批评秦国愚蠢的闭关锁国的做法,其中有几句是这么写的:“臣闻太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却众庶,故能明其德。……今乃弃黔首以资敌国,却宾客以业诸侯,所谓藉寇兵而赍盗粮者也。”(《资治通鉴》卷6)李斯建议嬴政采取开放政策,不拘一格起用外国人才,当然是非常正确的。他的上书,也因为文采斐然而千古流芳。比如,明代散文家茅坤就对此大加赞赏,说“斯文之工,千年以来所绝少者”。不过,当李斯的老同学韩非来到秦国的时候,他马上又变成了一个坚定的“排外主义者”,向嬴政打小报告说“这个人是外国人,不会为秦国卖命”,而且设计害死了韩非,因为他害怕韩非受到重用,阻碍他升官发财的前途。明代文学家钟惺说“李斯古今第一热中富贵人也”,竟然热中到对老同学下毒手,这也未免太残酷了。
王翦率领60万大军攻打楚国,秦王嬴政为他送行。到了霸上这个地方,王翦狮子开大口,请求嬴政赏赐良田美宅。行军至武关,他又三番五次地派人回去向嬴政请赏。有人觉得他太贪心了,说:“将军这么做,太过分了吧!”王翦回答:“不然。王怚中而不信人,今空国中之甲士而专委于我,我不多请田宅为子孙业以自坚,顾令王坐而疑我矣。”(《资治通鉴》卷7)王翦心里很明白,在一个不正常的政治生态环境中,最要命的就是“讲政治”,必须紧跟紧跟再紧跟,千万不能站错队伍;只要政治立场没问题,荣华富贵就不成问题。他屡屡向嬴政请求封赏,目的无非是表明自己没有政治野心,以免嬴政怀疑他拥兵自重,图谋不轨。此中三昧,非官场老手不能参透。
李斯师从荀况,学习“帝王之术”。学成之后,他决定到秦国建立功勋,于是和老师话别,其中说了这么一句:“诟莫大于卑贱,而悲莫甚于穷困。”(《史记·李斯列传》)李斯一生,无时无刻不以富贵为念。他辅佐嬴政吞并六国,成为“千古一帝”,他自己也位居丞相,享尽富贵荣华。秦始皇驾崩,李斯伙同赵高篡改遗诏,铲除太子扶苏,立胡亥为秦二世。胡亥当政,疯狂屠杀皇族、大臣,实行极权恐怖统治,李斯为了自保,不但不加以劝阻,反而编了一套名为“督责之术”的理论,以证明胡亥的“英明”。胡亥听了,当然非常高兴,“行督责益严,税民深者为明吏,杀人众者为忠臣,刑者相半于道,而死人日成积于市;秦民益骇惧思乱。”(《资治通鉴》卷8)俗语有云:“利令智昏。”眼中只有富贵之人,必为富贵所累,李斯最终遭赵高陷害,落得个腰斩咸阳、诛灭三族的悲剧下场。马基雅维里说:“谁是促使他人强大的原因,谁就自取灭亡。”(《君主论》)这句话用在李斯身上,真是再贴切不过了。
公元前206年,刘邦攻克咸阳,看见秦朝的奇珍异宝、后宫佳丽,口水直流,想赖在咸阳不走。樊哙进谏说:“沛公欲有天下耶,将为富家翁耶?凡此奢丽之物,皆秦所以亡也,沛公何用焉!愿急还霸上,无留宫中!”(《资治通鉴》卷9)统治者贪财好色,乃败亡之象,樊哙一介武夫,本以屠狗为业,却有这样的远见,实属不易。平心而论,财与色并不害人,只不过取之者无道,求之者甚贪,沟壑难填,欲火难消,适足以自害罢了。千载而下,多少英雄豪杰为财、色所误,徒令“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项羽年少时,学习读书、认字,没有什么长进,学习剑术,也没有什么长进,他的叔父项梁因此非常恼火。项羽说:“书,足以记名姓而已;剑,一人敌,不足学;学万人敌。”(《史记·项羽本纪》)项梁于是教项羽排兵布阵之法,项羽很高兴,不过学了一段时间,又不想学了。公元前203年,项羽和刘邦对阵,项羽说:“天下匈匈数岁者,徒以吾两人耳。愿与汉王挑战,决雌雄,毋徒苦天下之民父子为也!”(《资治通鉴》卷10)一个曾经雄心勃勃要学“万人敌”的人,最终仍然不得不寄希望于“一人敌”,真是英雄气短,殊可叹息。刘邦登基,在总结得失成败时,如此说道:“夫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填国家,抚百姓,给饷馈,不绝粮道,吾不如萧何;连百万之众,战必胜,攻必取,吾不如韩信。三人者皆人杰,吾能用之,此吾所以取天下者也。项羽有一范增而不能用,此所以为我禽也。”(《资治通鉴》卷11)所谓“万人敌”,不单局限于兵法,也是一门延揽人才、凝聚民心的艺术。刘邦虽然流氓习气颇重,却能从善如流,用人有方,以此“万人敌”,对付项羽的“一人敌”,稳操胜券,理所当然。
陆贾经常在刘邦面前谈论《诗经》、《尚书》等儒家典籍,刘邦听得耳朵起茧,觉着心烦,破口大骂:“乃公居马上而得之,安事《诗》、《书》!”(《资治通鉴》卷12)意思是说,你老子我的天下是打仗打下来的,不是读书读出来的。唐人章碣有诗云:“坑灰未冷山东乱,刘项原来不读书”,说的倒是实话。不过,有能力夺取天下,不等于有权利统治天下;一个政权,可以通过武力来建立,却不能依靠武力来治理。用现代术语来说,这牵涉到“政权合法性”的问题。迈克尔·罗斯金指出,“现在的合法性意指人们内心的一种态度,这种态度认为政府的统治是合法的和公正的”,一旦“政权的合法性不复存在,光靠高压是不能使人们服从的。实际上,企图用暴力来控制不服从的人民,只能适得其反。”(《政治学》)陆贾当然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反驳刘邦说:“居马上得之,宁可以马上治之乎?”还好,刘邦很快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虚心向陆贾请教治国安邦之道,不然,所谓“大汉天声”,恐怕要昙花一现,不会有绵延四百多年的基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