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如淑女，动若英豪──论探春的双性化性格特征

静如淑女，动若英豪

──论探春的双性化性格特征  

王富鹏

摘要：探春梦想着成为一个男人，立一番事业。这一愿望可以说明她有着潜在的男性心理品质。探春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政治家的胸怀和气度。这种素质在传统文化中使其显示出较为明显的男性气质。她做事讲究原则，不为人情所动，做人严正，明辨是非，善于分析。其深刻的洞察力和理性的分析能力使她最早感觉出这个大家族所潜伏的种种危机。她争强好胜，敢作敢为，勇于承担责任，作风硬朗，让人敬畏，有一种独具的“威仪”。这一切都使她表现出较为明显的男性化的性格特征。不过探春也有着温婉和顺、淡雅清爽的淑女品格。正是这两个方面在探春身上的统一，使她表现出“静如淑女，动若英豪”的双性化性格特征。

关键词：政治家的胸怀，勇于承担责任，淑女品格，男性化性格，双性化性格

探春和王熙凤是小说正面展示的两位真正的强者，也是正面展示其实际才干最多的两位红楼女性。一个被称作“巡海夜叉”，一个被称作好看扎手的“玫瑰花”。这两个绰号虽褒贬不同，却显示出二人具有某种相似的特征：英爽坚毅的品质和敢作敢为的阳刚之气。这种品质实际上是传统文化和现代文明对男性的要求。

探春英敏果敢的特点早就有不少人注意到了。青山山农《红楼梦广义》云：“宝玉温柔如女子态，探春英断有丈夫风。”二知道人称：“探春是巾帼中李赞皇。探春神情态度，近于跋扈。”姜祺《红楼梦诗》云：“一帆风雨海天来，爽气秋高远俗埃。脂粉本饶男子气，锡名排玉合玫瑰。”诗后解释道：“贾氏孙男俱从玉旁，玫瑰之名，恰有深意，不独色香刺也。此独具著眼处。”姜祺《红楼梦诗》咏艾官时，又从另一个角度再次说出探春的这一性格特点：“艾艾如何上锦毹，应知觞羽不模糊。髻鬟队里须眉气，合伴人间女丈夫。”诗后注曰：“侍探春。色配外。”总之，古人评论探春，大多强调探春身上有着英敏果断的政治家的风度，和敢做敢为的男子气。现代人也有类似的评价。“探春的确是一位与众不同的女性，在她的身上既有着女性的柔美，又时时透露出一种男性的英爽刚毅。”“贾探春的男子气质表现为政治风度。”“似乎是对王熙凤虎虎生气的一种衬托，读者可以在探春形象上看到另一种豹的敏锐和凶猛。探春是在众姐妹中惟一一个具有王熙凤气质的强者，也是惟一一个敢于与王熙凤公开抗衡的贵族小姐。”与此相类的评论很多。这些评论都直接或间接地指出了探春身上的男性化气质。

以上这些评论大多属于直感式的或随意性的，缺少深入的论证和分析。笔者将从文本出发对探春身上的这一品质将进行细致、深入的分析。

一   想成为男人、立一番事业

一个人如果梦想着成为什么样的人，应该说在其灵魂深处就会有着这种潜在的心理倾向。即使没有明确的相应的行为，也可以说他在心理上具有相应的潜在的品质。如果受这种心理倾向的影响，进而产生相应的行动，那么他身上的这种品质就是相当明确的了。

探春理家时曾说：“我但凡是个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业，那时自有我一番道理；偏我是女孩家，一句多话也没有我乱说的。”她非常遗憾自己不是一个男子。她想要出去做一番什么样的事业呢？小而言之，齐家立业；大而言之，是安邦定国。而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历来就是传统文化对男人的要求。女人则应该相夫教子，妇以夫贵。探春的这一愿望显然是越俎代庖式的“僭越”。一个女孩子，偏想成为男人。她的这一强烈愿望，已经可以说明她有着潜在的男性品质。

理家之时她对大观园的种种弊端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确实展现出了她治事的才干。她有胆有识，坚毅明敏，雷厉风行，不徇私情。在她的强力推行下，大观园一时间确实出现了一些新的气象。其“齐家”的本领可以说在这一过程中得到了充分的展示。不过她毕竟不是一个男人，作为一个女孩子她无法走出去，进一步实现治国、平天下的理想。尽管如此，她还是没有停留在“齐家”这一层面。第三十七回她首倡发起“海棠诗社”。这一行为实际上已经超出了自我实现的道路上的“齐家”这一阶段。组织社团，吟诗作赋，并不是女人的本分。这已经是大观园中的她所能做到的极限了。她自我实现的愿望，在大观园中也只能就此而止。可以相信这并不是她最终的理想。她甚至也不满足于“立一番事业”，其远大理想是要制订“一番道理”。如果“一番事业”属于“立功”的话，那么，“一番道理”则属于“立言”的范畴了。不过，无论所谓的“立功”还是“立言”，都只是停留在她的梦想当中。因为她所追求的实际上是传统文化和她所处的那个时代赋于男人的事业。

探春梦想着成为一个“立一番事业”的男人，但她毕竟属于女性。这一事实更让她有意无意地产生与男人一较短长的想法。她不像宝钗那样认为女孩儿“只该做些针线纺绩的事”。在她看来男人的事情，她也可染指。第三十七回发起诗社时，她在给宝玉的信上说：“孰谓莲社之雄才，独许须眉，直以东山之雅会，让余脂粉。”（第389页。）这是公开向男人“叫板”，立志要盖过男子。在她的倡导下，“海棠诗社”顺利成立。黄昌麟《红楼梦二百咏》咏探春云：“磊落襟期不自夸，才华长此圧群邪。诗坛韵事诚千古，风味居然学谢家。”“她梦想着她是一个男人，只要一有机会，她便要把她的男人气质和这种愿望表露出来”。

成为男人、出去成就一番事业，这是探春最为强烈的愿望。这一愿望清楚地说明了她心灵当中的男性品质。她心灵当中的这种男性品质，自然会使其言语行事表现出较为明显的男性气质。

二   敢作敢为、勇于承当、争强好胜

敢作敢为，勇于承担责任无论是在传统文化还是在现代文明中都是受人肯定的一种男性品质。这也是衡量一个人是否为一个成熟的男人或“男子汉”的标准。一个人应该承当则勇于承当，就会被认为“像一个男子汉”，否则就会为人所不耻。探春对大观园中种种弊端的改革，和顶撞王熙凤、王善保家的对大观园的抄检，充分显示了她治事的才干，和敢作敢为、勇于承当、争强好胜的心理。

第五十五回赵姨娘缠着探春，要她利用手中权力徇私违例多开赏银，给她造成一个难堪的局面。她流着眼泪说：“如今因看重我，才叫我照管家务。还没有做一件好事，姨娘倒先来作践我。倘或太太知道了，怕我为难，不叫我管，那才正经没脸，连姨娘也真没脸。”（第605页。）她把这一场理家的成败得失看成是一个“有脸没脸”的事情。并且还时时警戒着不使自己落人褒贬。她争强好胜的心性，有如王熙凤协理宁国府的心理状态。她虽然明白她的理家只是临时性的代理工作，但她并不满足于维持一时的局面，而是趁此机会提出了对大观园较有影响的新的管理方案，并且还着力推行。她首先借王熙凤和贾宝玉作法,革除一些不必要的开支。这不是因例循旧的守成，而是对其前的成规进行的一次重要的变革。西园主人《红楼梦论辨》云：“《红楼》一书，分情事、合家国而作。以情言，此书黛玉为重；以事言，此书探春最要。以一家言，此书专为黛玉；以家喻国言，此书首在探春。……摄理家政，洞悉利弊，……李氏之肃穆和雍，济之以探春之刚毅果断，才德兼施，贾氏之家政其能败乎？……至于探春不知有母，阿附王夫人者，乃其深心大略，犹如狄怀英之附武氏，冀以一身见任。”这次理家虽名誉上是探春、李纨和宝钗三人共事，其实探春才是这一过程的实际决策者和操作者。这件事充分展示了探春敢作敢为的胆略和勇于了承当的气度。

第七十四回“惑奸谗抄检大观园”，王熙凤同王善保家的率领众人来到秋爽斋时，探春“秉烛开门而待”。一见凤姐，她就“冷笑道”：

我们的丫头自然都是些贼。我就是头一个窝主。既如此，先来搜我的箱柜，她们所偷来的，都交给我藏着呢！……我的东西倒许你们搜阅；要想搜我的丫头，这可不能。我原比众人歹毒，凡丫头所有的东西，我都知道，都在我这里间收着，一针一线，她们也没有收藏。要搜，所以只来搜我。你们不依，只管去回太太，只说我违背了太太，该怎么处治，我去自领。（第840页。）

这是一种当仁不让，勇于承当的品质。胡文彬先生说：“探春不愧为巾帼不让须眉的女中大丈夫，有见识，有气魄，不畏权势。就敢于为下属承担责任这一点来说，实在让今日某些官僚们无地自容！”“抄检大观园”是王夫人受王善保家的蛊惑做出的决定。探春认为这是“自杀自灭”的开始。王善保家的等一群人自侍有太太的授意，耀武扬威，不可一世。平时侍宠弄权的王熙凤也不能阻止，只能消极跟随。而探春则敢于“顶风作案”，不惧怕太太的处治，并且当众给了王善保家的一记响亮的耳光。这真是该出手时就出手，欲力挽狂澜的大丈夫作为。探春有敢作敢为的气魄，有乐于承担众人之事的热情，也有争强好胜，不愿屈居人下的心性。诗社本来是她发起的，但结果却是李纨任社长，迎春出题限韵，惜春誊录监场。她就说：“好好的我起了个主意，反叫你们三个来管起我来了。”（第三十七回，第392页。）此话虽是玩笑，却也透露出她似有不服之意。她抢着先做个东道主，而且必定要今日此刻。探春的这些表现都可以让人看出，她有领袖群伦之欲。至于诗社的名称、日期的规划等，她都抢先发言，为之定调。“俗了又不好，忒新了，刁钻古怪也不好。可巧才是海棠诗开端，就叫个‘海棠社’罢。虽然俗些，因真有此事，也就不碍了。”（第三十七回，第395页。）颇有一言九鼎，不可移易之意。

 三  做人严正、让人敬畏，有一种独具的“威仪”

探春虽是年轻的女孩子，却有一种独具的威仪，形象端庄文雅，气度恢宏开朗。她做人严正，不违例徇私，作风硬朗，无论日常生活，还是她掌权理家之时都是如此。她是唯一一个让人敬畏的红楼少女。

最能表现探春做人严正的，莫过第五十五回探春理家之时赵姨娘缠着她徇私违例多开赏银之事了。尽管赵姨娘来到议事厅大闹一场，最终也没有改变探春的态度。她的严正在一些小事上也有所表现。探春自己的日常生活一向谨严。她要厨房做一碟值不到“三二十个钱”的“油盐炒枸杞芽儿”，就“现打发个姐儿拿着五百钱来”。（第673页。）不但她个人如此，她对自己丫鬟的管理也相当严格，这一点与迎春、惜春颇为不同。迎春的丫鬟司棋为了吃蒸鸡蛋而大闹厨房；惜春的丫鬟入画偷存哥哥的银物，竟然为此而获罪。探春的丫鬟从没有发生过类似的事情。第六十二回黛玉与宝玉说：“你家三丫头倒是个乖人。虽然叫他管些事，倒也一步儿不肯多走。差不多的人就早作起威福来了。”（第692页。）探春拥权慎用，守礼知度，显然不同于凤姐的“逸才逾蹈”， 擅作威福。做人如此严正，赢得他人的敬畏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探春出身没有元春身份高贵，也不及王熙凤那样凶猛泼辣，但她自有一种独具的“威仪”。第七十四回抄检大观园，她认为这是自杀自灭的征兆和开始，也感到自己的人格受到了损害。一见凤姐，立即给她一个下马威。惯于颐指气使，让人畏惧的凤姐，在这个闺中少女的威势之下，也完全失去了她所特有机灵泼辣，只是连声陪笑退避。贾府下人送给她“镇山太岁”和好看扎人的“玫瑰花”的绰号良有以也。野鹤《红楼梦劄记》云：“凤姐抄检大观园，探春‘秉烛开门而待，’此六字妙极，大有武乡侯行师气象。”青山山农《红楼梦广义》云：“探春英断有丈夫风。生女莫生男，殆探春之谓欤？要其大过人处，尤在斥熙凤、击王善保家一节，理直气壮，足寒小人之胆而为群艳干城。张良椎，陈琳檄，兼而有之。吾爱其人，吾畏其风。”第五十五回探春理家，因赵姨娘纠缠，探春发了脾气。此时连最有地位的平儿也吓得“不敢以往日喜乐之时相待，只一边垂手默侍”，“因探春才哭了，便有三四个小丫鬟捧了脸盆、巾帕、靶镜等物来。……走至跟前，便双膝跪下，高捧脸盆。”探春吃饭的时候，“众媳妇皆在廊下静候，里头只有他们紧跟常侍的丫鬟伺候，别人一概不敢擅入。……只觉里面鸦雀无声，并不闻碗箸之响。”（第606、609页。）这样严肃的场面，即使在贾府的老爷太太们面前也是少有的。平儿指着众媳妇教训说：“他是个姑娘家，不肯发威动怒，这是他尊重。……他撒个娇儿，太太也得让他一二分，二奶奶也不敢怎样。你们就这么大胆子小看他，可是鸡蛋往石头上碰。”“那三姑娘虽是个姑娘，你们都横看了他。二奶奶这些大姑子小姑子里头，也就只单怕他五分。”（第五十五回，第608页。）一惯专横跋扈，让人畏惧的凤姐单单怕她三分，可见探春的为人。

探春理家之时，凤姐特意嘱咐平儿：“他虽是姑娘家，心里却事事明白，不过是言语谨慎。他又比我知书识字，更利害一层了。如今俗语说：‘擒贼必先擒王。’他如今要作法开端，一定是先拿我开端。倘或他要驳我的事，你可别分辩，你只越恭敬，越说驳的是才好。”（第五十五回，第612页。）这虽可看作是王熙凤的有意退让成全，但也不能说探春的威严和才能没有起到潜在的作用。探春的威仪和严正让王熙凤对她是既怕又爱，当平儿向凤姐汇报探春理政情形时，凤姐连声喝彩：“好，好，好!好个三姑娘！我说他不错。”凤姐的话真正是英雄相识、惺惺相惜。在贾府下人看来，“只三四天后，几件事过手，渐觉探春精细处不让凤姐。”威盖荣宁二府的凤姐尚且怕她三分，贾府的下人，就更不用说了。王住儿媳妇为婆婆的事，把懦弱的迎春缠得不可开交。一见探春来了，便“不劝而自止了，遂趁便要走”。探春一坐下就问：“才刚谁在这里说话？倒像拌嘴似的。”（第七十三回，第828页。）探春是明知故问，一副抱打不平的气势。此处庚辰本脂评道：“看他写探春气宇。”这里不但写出了她敢作敢为，勇于承当的性格，同时也透露出了探春平日的威名。第六十二回她和宝琴下棋时，林之孝家的带了一个媳妇进来，不敢马上禀告，探春专心于棋枰，让她们等了半天，因回头要茶时才看见。戚序本回前脂评曰：“探春围棋理事，气象严厉。”

凤姐和探春虽可称之为红楼群钗中的绝世双雄，但是她们的差别也是明显的。凤姐精细严厉，阴为己谋，有类政客；探春精细严正，不徇私违例，颇具政治家的风度。这种差别的形成与其高旷开朗的胸怀和气度不无关系。

四   高旷开朗的胸怀和从容不迫的政治家风度   

探春高旷开朗的胸怀和气度，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天然素质。从小说对其外貌的描写即可看出。第三回林黛玉初进贾府，小说这样描写探春的神情：“俊眼修眉，顾盼神飞，文彩精华，见之忘俗。”（第27页。）看过探春所居住的秋爽斋更能明白她胸襟的开阔：

探春素喜阔朗，这三间屋子并不曾隔断；当地放着一张花梨大理石大案，上磊着各种名人法帖并数十方宝砚，各色笔筒笔海内插的笔如树林一般；那一边设着斗大的一个汝窑花囊，插着满满的一囊水晶球的白菊。西墙上当中挂着一大幅米襄阳烟雨图，左右挂着一幅对联，乃是颜鲁公墨迹。（第四十回，第431页。）

“不为隔断”的“三间屋子”，配上“一张花梨大理石大案”、“大幅米襄阳《烟雨图》”、遒劲刚正的颜真卿墨迹，把她“素喜阔朗”的胸怀和高雅的气度给呈现出来了。读者从大理石书案的冷硬的线条、颜真卿墨迹的端庄雄伟，还可以看出探春严峻刚正的理性人格和自我砥砺的大丈夫之志。她室内如此，室外花草的点缀同样也能显示出她高旷开朗的心胸。她深爱的大叶舒展的芭蕉就种在秋爽斋的旁边。这也是对这位“秋爽居士”胸怀的衬托。“人如其斋，斋如其人。秋爽，北国之秋气象朗畅，日则杲杲，月则明明，一派清淡、高雅的气韵。”

探春的识见和能力虽为凤姐所激赏，但贾母似乎并不十分在意她。贾母不断地夸奖宝钗，却对她不置一词。不过探春并不怨叹贾母的冷落。必要的时候，她还是毅然站出来辨析其是非曲直。贾母为了鸳鸯事错怪王夫人时，探春坦然上前为之从容辩解。“才自清明志自高”的探春固然不会被这种小事所羁靡。她有着“立一番事业”的更为高远的志向。这是一种政治家的气魄和风度。“有识见，有能力，灵敏审慎，且又敢作敢为，可谓一个天生的政治家。……虽然议事厅上风波迭起，但探春从容不迫，应对如流，最后顺势立法，并且在凤姐宝玉身上作筏，以泰山压顶之势将新法推展开去。比之于凤姐当年协理宁国府的威严，探春更胜一筹，而且运筹自如，风度翩翩。想来历史上的明君贤相，也不过如此。”但遗憾的是她毕竟是一个女性，无法施展其雄才大略。沈慕韩《红楼百咏》云：“三娘才调见英奇，桃李容颜冰雪姿。投简联吟先启社，片言判事怎停棋。花明海国妖知惊，月黯湘云泪不支。岂是荣宁应衰歇，此身竟使属蛾眉。” 探春从容不迫，果断凌厉地处理事务的能力在一些小事上也有所表现。第七十三回王住儿媳妇要挟迎春，迎春无法辖治，恰好被探春撞上。她想插手此事，但调停的权责在凤姐，她马上使眼色给自己的丫头。侍书立刻找来平儿。宝琴说探春似乎“有驱神召将的符术”，黛玉则说她用兵最精，“所谓‘守如处女，脱如狡兔’，出其不备之妙策。”探春一阵抱怨、讽刺和谴责逼得平儿不得不马上处理此事。

在传统文化中政治是男人的事情，而女人则完全属于家庭。甚至只要女人染指政治都被视为极其严重的错误。固然历史上也有个别女人进入政界，并且操纵整个王朝，但这毕竟属于少数，并不为传统文化所认可。不但此前几千年的政治变迁史，基本上都是男人的历史。即便现代也有“男人是政治动物”这样的说法。探春的这种风度和政治家的素质，在传统文化中显然使其显示出较为明显的男性气质。 

五  明辨是非、善于分析、讲究原则

探春有着政治家的气魄和风度，同时也有着清醒的政治头脑和明察一切的识见。所以在贾府内她最早感觉出这个大家族所潜伏的种种危机。

第七十四回“惑奸谗抄检大观园”虽非明智之举，却也事出有因，更不是针对探春一人。一些读者也许不明白探春为什么会如此愤怒，竟出手打了王善保家的一记耳光。探春反应如此激烈，除了园中姐妹也包括她自己的清誉受到损害的愤慨之外，更有对贾府未来的担忧：

你们别忙，自然有你们抄的日子呢！你们今日早起不是议论甄家，自己盼着好好的抄家，果然今日真抄了！咱们也渐渐的来了！可知这样的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可是古人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呢！（第840页。）

她是贾府子孙中最具忧患意识的人，以这个大家族的兴衰为己任。在她看来这正是自杀自灭的征兆和开始。这一段让人心惊肉跳的分析，也是对一群得意宵小愤怒的挞伐。“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这是何等深刻的洞察，何等阴森冷峻的警示。这样的结局只有探春才能敏锐地体察出来，并且敢于指出它的严重后果。显然她深邃的洞察力和理性的分析能力在众钗之上。李劼先生在《论红楼梦》中说：

几百年后中国文化的研究者们似乎好不容易发现了该文化深层结构中的秘密之一，叫做“窝里斗”；又有一些政治斗争的研究者们把“堡垒是最容易从内部攻破”的所谓至理名言奉为金科玉律，殊不知，这一切见地早就由探春生动准确地表达过了。在元春对父母的奉劝中还是含糊朦胧的洞见，在探春却阐述得淋漓尽致，一气道破整个中国历史文本的密码之一：自相残杀，国人之间的自相残杀，家族或家庭内部的自相残杀，当然还有同一阵营或同一政党内部的自相残杀；……由此可见，目光如炬的探春看得多么透彻深远，其远见卓识具有惊人的历史穿透力，目力所及不啻家族兴衰，远抵整个民族历史及其末日。

探春对事情的前因后果有着非凡的洞察力，对现实有着清醒的认识。她虽然言语不多，但“心里却事事明白”。她眼见贾府一天天衰败下去，心如火燎。她痛心地指出：

咱们倒是一家亲骨肉呢，一个个不像乌眼鸡，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第七十五回，第849页。）

我说，倒不如小人家人少，虽然寒素些，倒是欢天喜地大家快乐。我们这样人家，外头看着我们不知千金万金小姐何等快乐，殊不知我们这里说不出来的烦难更利害。（第七十一回，第807页。）

这是她对贾府复杂的人事的认识。探春接替凤姐理家，摆在她面前的是一个艰难的局面。正如第十六回王熙凤所说：

咱们家所有的这些管家奶奶们，那一位是好缠的。错一点儿，他们就笑话打趣；偏一点儿，他们就指桑说槐的抱怨。坐山观虎斗，借剑杀人，引风吹火，站干岸儿，推倒油瓶不扶，都是全挂子的武艺。（第159页。）

贾府之中既有专横的主子，又有刁悍的奴才，再有世故的执事婆子们，加上得空再“难她一难”的凤姐。这都会让她落入上下为难、左右掣肘的窘境。探春审时度势，清楚地看到首先必须树立自己的威信，然后才能方便行事。于是“擒贼必先擒王”，她先揭穿吴新登老婆的存心刁难，煞其锋芒，再拿凤姐、宝玉作法，以显示自己令出必行。这一连串的措施，使探春彻底扭转了不利的局面。那些媳妇们都“慢慢的安分回事，不敢如先前轻慢疏忽了”。第五十六回戚序本回后脂评云：“探春看得透，拿得定，说得出，办得来，是有才干者，故赠以‘敏’字。”

探春明辨是非，善于分析的特点在第四十六回贾赦逼迫鸳鸯为妾的事件中，也有清楚的表现。贾母当着众人责备王夫人。王夫人“不敢还一言”。在“老祖宗”的气头上，众人不敢言语。探春先在心里作了明快的分析：

想王夫人虽有委屈，如何敢辩；薛姨妈现是亲姊妹，自然也是不好辩的；宝钗也不便为姨母辩；李纨、凤姐、宝玉一概不敢辩；这正用着女孩儿之时，迎春老实，惜春小。（第504页。）

她在窗外听了一听便走进来陪笑向贾母道：“这事与太太什么相干？老太太想一想，也有大伯子要收屋里的人，小婶子如何知道！便知道也推不知道。”（第504页）这几句话可谓简捷扼要，理明辞达，不但化解了刚才的紧张气氛，也使贾母的怒气立刻烟消云散，并笑道：“可是我老糊涂”了，承认自己刚才错怪了王夫人。第六十回艾官向她密告夏妈和赵姨娘联手欺负芳官、藕官等人，“探春听了，虽知情弊，亦料定他们皆一党，本皆淘气异常，便只答应，也不肯据此为实。”（第666页。）

王熙凤生病时，她受命理家，刚一接手，便碰上一件棘手的事情。探春的亲舅舅赵国基去世。赵姨娘想让探春利用当家的职权“额外照看赵家”。尽管她被赵姨娘纠缠得不可开交，但最终还是坚持原则，不肯徇私违例，而且处理得更加严格。接着她又蠲免了宝玉、贾环、贾兰每日浮支的银子和姑娘们包括她自己每月的脂粉费。由于赵姨娘的愚蠢，“耳朵又软，心里又没算计”，周围的人乘势捉弄她。探春曾经查过欺侮赵的人，另一方面又只能无可奈何的叹气。当赵姨娘责怪她不拉扯赵家时，探春在气头上当着众人之面说“谁家姑娘拉扯奴才了！”这虽然是探春的挟气之言，显得偏激，甚至让人感到不近人情，但从这也可以看出探春不讲情面和坚持原则的品质。

讲究原则，不为人情所动，坚持正义是受人肯定的男性品质。女性一般心慈面软，易为感情所动，而探春则不然。她做事讲究原则，不为人情所动，明辨是非，善于分析，有极强的洞察力。这一切都显示出她有着比较突出的男性品质。

六  探春性别角色类型的确定

现代心理学研究表明女性并非只有温柔、敏感的一面，男性也并非只有勇敢、坚强的特征。男性化和女性化特征并非是性别角色行为连续体的两个极端，而是两种相对独立的特质。在过去几十年中，研究者们制定了一些性别角色量表来测量某人或某些人的性别角色特征。根据被试在男性化和女性化量表上的得分，把被试分为四种类型：双性化、男性化、女性化和无差别型。双性化性格是指男性化和女性化得分都很高的人。他们同时呈现出男性和女性的某些性格特征，也同时具有男性和女性的性格优长。

前面比较详细地分析了探春身上的男性品质，不过我们也不能完全忽略她本来就具有的闺阁之气。作为一个位女性，如果缺少应有的女性气质，一定不会让人感到可亲可爱。涂瀛《红楼梦论赞》这样评价探春：“可爱者不必可敬，可畏者不复可亲，非致之难，兼之实难也。……然春华秋实，既温且肃，玉节金和，能润而坚，殆端庄杂以流丽，刚健含以婀娜者也。其光之吉与？其气之淑与？吾爱之，旋复敬之畏之，亦复亲之。”探春确实是一位让人敬畏而又可爱可亲的红楼女子。“又红又香，无人不爱的，只是有刺戳手”的“玫瑰花”这一绰号最能说明探春所拥有的这两个方面。“有刺戳手”，言其锐利、威严、刚正等男性品质；“又红又香，无人不爱”，则言其可亲、可爱的女性特点。因此，这一绰号是对探春双性化性格最形象、最恰当的概括。

前哲时贤的研究比较多地论述了探春敢作敢为、心胸开阔、让人敬畏这一侧面，而对探春的温婉和顺、淡雅清爽的一面却较少谈论。治事的才干与闺阁风度虽是完全不同性质的东西，但这两者却在探春身上得到了统一，两不相害。探春是一位善于生活的人，也像一般的女孩子一样喜欢新奇精致的玩意儿。她攒下十来吊钱，交给宝玉，托他到外面买一些精致的字画，“柳枝儿编的小篮子，整竹子根镂的香盒儿，胶泥垛的风炉儿”一类的轻巧玩意儿。对于宝玉替她买来的这些“朴而不俗、直而不作”的东西，她说“我喜欢的什么似的，谁知他们都爱上了，当宝贝似的抢了去了。”这虽然意在突出探春的高雅脱俗，但这同时显示出她也有着与一般女孩子一样的女性性格特征。之后，她对宝玉说“我还像上回的鞋，做一双你穿，比你那双还加工夫，如何呢？”（第二十七回，第287页。）这样的态度和语气，是非常具有女性特点的。不过探春的女性气质并没有一般“侯门绣户”的小姐的脂粉气。她一洗贵族女性的绮罗香泽的庸俗，而呈现出清爽高雅的气度。第三十七回发起诗社，她把一封四六骈体的邀请函写在精美的花笺上送给宝玉。这不但显示出探春的志向和才华，同时还显示出她追求精美雅致的绵绣心肠。

探春“言语安静，性情和顺”，做人做事精细周到可比宝钗。她们两人也常相互合作，彼此称道。第五十七回宝钗见邢岫烟带着探春给她的碧玉佩，点头笑道：“她见人人皆有，独你一个没有，怕人笑话，故此送你一个。这是他聪明细致处。”（第637页。）第四十九回宝琴等人入园，宝玉迫不及待要起诗会。探春说：

越性等几天，等他们新来的混熟了，咱们邀上他们岂不好？这会子，大嫂子宝姐姐心里自然没有诗兴的；况且湘云没来，颦儿才好了，人人不合式。不如等着云丫头来了，这几个新的也熟了，颦儿也大好了，大嫂子和宝姐姐心也闲了，香菱诗也长进了：如此邀一满社岂不好？（第529页。）

探春的周到细致让宝玉喜得眉开眼笑，直说探春明白，而自己终究是个糊涂心肠。

探春这一形象旨在表达“金紫成万千谁治国，裙钗一二可齐家”的思想。其不同凡俗的治事才能的描写掩过了对其女性气质的细节刻画。因而小说中旨在突出探春言行的女性特征的描写不是很多。不过有以上这些已经足够了，探春给人的印象并不缺少女孩子的活泼可爱和悦人的亲切感。

如前所述，探春和王熙凤都是小说正面展示的真正的强者，也都同时具有比较明显的男性化气质。但二者比较起来，读者也可以非常清楚地看出王熙凤缺少探春的淑女品格。正是探春的淑女品格让她区别于整体性格具有男性化特征的王熙凤而呈现出双性化的性格特征。“静如淑女、动若英豪”，“绵里藏针、柔中带刚”的双性化性格同时具有男性和女性性格的优点：既细致又果敢，既豁达又敏感，既机灵又沉着，既坚强又温和，既自信又谨慎，既独立又合作。双性化的个体有较高的自尊，较少的心理疾病，较好的社会适应能力。在这一点上探春明显优于迎春、惜春、黛玉和王熙凤等其他红楼女性。

载于《红楼梦学刊》2009年第四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