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写经到刻书
一
楮树皮是制造桑皮纸和宣纸的原料,故后来常作为纸的代称,如《清史稿·邓石如传》:“家多弆藏金石善本,尽出示之,为具衣食楮墨,使专肄习”。书法,现在虽然上推到甲骨金文,重视简帛碑刻文字的人也不少,但谁都知道:书法最主要的还是表现在纸上。造纸术大发展於东汉,书法亦然,两者间不能说没有关联。
写在纸上,比金石刻铸好,是因可见墨跡笔触。但汉魏晋宋齐梁等朝的纸上墨跡泰半亡佚,就是唐人纸墨,也甚罕见。后人习书,学的其实多是雕版。把墨跡翻刻在枣版上,再印出来,形成“帖”。宋代以后人学书法,基本上都是这样学著帖。
宋淳化三年(992年),宋太宗令出内府所藏历代墨迹,由翰林侍书王著编次,名《淳化阁帖》,又名《淳化秘阁法帖》,简称《阁帖》,共十卷。第一卷为历代帝王书,二、三、四卷为历代名臣书,第五卷是诸家古法帖,六、七、八卷为王羲之书,九、十卷为王献之书。元赵孟頫《松雪斋文集·阁帖跋》曰:“宋太宗……淳化中,诏翰林侍书王著,以所购书,由三代至唐,厘为十卷,摹刻秘阁。赐宗室、大臣人一本,遇大臣进二府辄墨本赐焉。后乃止不赐,故世尤贵之。”此帖为枣木板刻,初拓用澄心堂纸、李廷珪墨,极其精美。
后来全国各地辗转传刻,此帖遂遍天下。但翻刻并不是也用枣木板刻印,多是上石,也就是把雕板上的字再刻到石头上去,以便学者摹拓。著名者有二王府本、绍兴国子监本、大观太清楼帖、淳熙修内史本、泉州本、北方印成本、乌镇张氏本、福清李氏本、世堂本、临江戏鱼堂帖、利州帖,黔江帖、庆历长沙刘丞相帖、潘师旦绛州帖、绛公库帖等数十家。现在还存《淳化阁帖》刻石四种:一、杭州文澜阁旧址北宋刻石;二、明万历四十三年肃王府遵训阁本,现存帖石两套于西安碑林、半套存于溧阳;三、清顺治三年陕西费甲铸依肃府初拓本摹刻一部,置于西安碑林(俗称西安本或关中本);四、溧阳虞氏本,乃明肃府本五套刻石之一,现存江苏溧阳县甓桥镇虞氏宗祠(俗称溧阳本)。
阁帖的情况很复杂,是专门的学问,但基本状况如此(其他的,各位可去读林志钧先生《帖考》一类书)。
也就是说,虽然书法主要是表现在纸上,但纸上墨跡其实难得,一般仍只能由木雕石刻中去揣摹拟想。
这时,有一种材料就十分吸引人了。那就是佛经道经的写卷!钱泳《履园丛话》曾说:“有唐一代墨迹,告身而外,惟佛经尚有二一,大半皆出于衲子道流,昔人谓之经生书。”
经生,指抄写经书的书手。这些人,有些是道观寺院裡的底层执事,有些是乡里间粗通文墨的小读书人,受佣雇為寺院或施主抄写佛经道经,别人做功德,他挣点生活费而已。当然我们都知道曾有王羲之写《黄庭》这类大书家写经的事,但经生不能跟他们相比。地位卑微、工作辛苦,因為经典多半卷帙浩繁,工作多半计字量酬,所以要赶快抄、长时间抄,交差了事,哪管书艺精不精美?
然而,写者既多,自有杰出者,披沙拣金,往往见宝。而且,如果整体时代书法水準高,这些经生书当然也不会差到哪去,唐代的情况就是如此,所以钱泳有此赞叹。
《宣和书谱》卷五载:“杨庭,不知何许人也,为时经生。作字得楷法之妙,长寿间一时为流辈推许······唐书法至经生自成一律,其间固有超绝者便为名书,如庭书,是亦有可观者。”都穆《寓意编》:“国诠,太宗时人,唐贞观中经生。国诠奉敕作指顶许字,用硬黄纸本书《善见律》,末后注诸臣,有阎立本名,其书精熟匀净而近媚。”大体也都是这个意思,认為经生写经不乏佳作。
他们那时能看到的写经,数量还很少,现在可就多了,敦煌就有几万件。所以裡面的精品也不可胜数,是我们现在讲书法史或学书法不可忽视的财富。
经生字是一批独立的书法文献,其字与文人学士写的、碑刻的,虽有交集或交流,但本身自有传统。例如写经书法在晋至北周期间,基本上是:横画起笔一般露锋入纸,起笔尖锐迅疾,左轻右重,收笔处多铺豪压下、重按后旋即迅速提出,转折略作顿驻后快速调锋变向,竖钩这一楷书特有的笔法则时有时无、显示了由隶而楷的过程。结体紧凑,且明显存有隶意,取横势。这跟同时期以王羲之王献之為代表的楷书风格就显然不同。虽有的近於北碑书风,取斜势,古厚朴实,却也有差别。
南北朝后期,写经体虽然隶书笔意愈来愈少,但仍是其沉雄厚重的。而且南北方由于佛教传播和流通较其他方面的交流宽松,故南北写经的书风差异很小,南方写佛经多类似北方。这也与南朝其他方面的书风颇有差别。
唐代又不同,写经体,早期效法欧、虞的占了主导地位;盛唐以降,则有了变化,米芾《海岳名言》说:“开元以来,缘明皇字体肥俗,始有徐浩,以合时君所好,经生字亦自此肥。开元已前古气,无复有矣。”
之所以唐初写经体,效法欧、虞,是因政府规定“参考弘文馆楷书字体”和置校书郎二十人、楷书手一百人入秘书省缮写校对四部图书,又置设了书学专科。虞世南既‘教示楷法’,又辅助和接替魏徵负责四部图书的缮写工作,他的书法对于楷书手当然有相当影响。而这些“楷书手”所写的经卷,也常常作为发往各州道的范本、成为一种规范格式。
当时官属抄写者也称“群书手”或“书手”,字体工整者,称“楷书手”或“楷书”,专门负责抄录重要文件或经卷,多隶书秘书省、门下省、弘文馆。《旧唐书·职官志》载弘文馆有楷书手三十人、史馆楷书手三十五人、崇文馆书手二人。开元年间的《唐六典》亦载:秘书省有楷书手八十人、弘文馆有楷书手二十五人。S.2278题记“专当典并写麟台楷书令史臣徐元处”,写麟台也是一专门的抄书机构,而“楷书令史”便是专职人员,《唐六典》卷八:“先置楷书手,今改为令史。”据史载,贞观元年有从“性爱学书及有书性者”中选拔出来入弘文馆内学书的。
另外,官经中最有代表性的,是长安宫廷写经。如高宗咸亨二年至仪凤二年门下、秘书二省及弘文馆书手所抄《法华经》、《金刚经》等,纸质细腻考究,书迹谨严优美,如S.513、P.3278、BD.14490,敦煌大约有三十餘件。所以总体来说,唐代写经受官方主导的力量就比南北朝时期强大许多。
二
宋代以后,雕版盛行,书籍不待传抄,為国史一大变,南北朝隋唐大规模的钞经抄书现象也就為之一遏。
书法史也就因此而不再有经生抄卷抄本这类材料了。
可是,很少人注意到:雕版印刷仍是跟书法大有关系的,刻本也是重要书法史资料。
第一大宗就是刚刚提到过的《淳化阁帖》这种。把歷代名家书跡通过刻石与雕版之综合手段流传出去。
淳化阁帖之后,主要的法帖有以下这些:
《绛帖》:北宋潘师旦于皇右、嘉右间所刻。以《阁帖》增减而成。因刻于山西绛州,故称。今以故宫博物院珍藏的明末涿州冯铨旧藏本為善。
《大观帖》:北宋大观三年徽宗下诏镌刻。虽和《淳化阁帖》内容相同,但摹勒谨严,镌刻精工,又多改正《阁帖》错误,故为世所重。
《汝帖》:北宋大观三年州守王寀据《阁帖》并杂以他帖辑刻于汝州,收录历代名家法书七十七家,另作者不明法书二十三种。古刻仅存,究属可实,现藏上海博物馆。
《雁塔题名帖》:宋宣和二年柳瑊搜拓慈恩寺雁塔唐人题名,藏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
《鼎帖》:又称《武陵帖》,宋绍兴十一年郡守张斛择取《淳化阁帖》合《潭》《绛》《临江》《汝》等诸帖刻于武陵(属鼎州)郡,藏上海图书馆。
《兰亭序帖》:宋刻丛帖,北宋末刻于越州,共六卷。以《汝帖》为基础,并摹勒墨迹和石本而成。
《宋高宗刻米元章帖》:南宋高宗赵构于绍兴十一年汇集米芾书迹摹勒于石,刻成十卷,是米芾个人作品辑刻最早的。
《东坡苏公帖》:也称《西楼苏帖》,汪应辰于南宋乾道年间以苏轼墨迹刻石于成都,是苏轼书法集帖。内容为诗、文、信函。今天津市艺术博物馆藏五册,北京市文物公司藏一册。
《群玉堂帖》:南宋韩侂胄以其家藏墨迹于嘉泰末、开喜前摹刻而成,十卷中大半辑刻宋代名贤如苏轼、黄庭坚、米芾书。选择精严,摹刻精工,是南宋名帖。目前美国安思远藏僧怀素《千字文》、故宫博物院藏三种、吉林省博物馆藏一册(苏帖)、上海图书馆藏第八卷残册。
《郁孤台法帖》:南宋绍定元年聂子述以已藏墨迹摹刻于赣州,今有上海图书馆藏两残册,主要为苏轼、黄庭坚书迹。宋刻宋拓。
《凤墅帖》:南宋曾宏父在嘉熙、淳右间所刻。收集了曾氏所见到的几乎宋代全部著名人物的墨迹,刻工精细,现藏上海图书馆。
《忠义堂帖》:唐颜真卿书,多属精本和稀见之本。浙江省博物馆藏宋拓孤本。
《澄清堂帖》:南宋嘉定年间刻。由王羲之、王献之至苏轼,分藏故宫博物院和中国历史博物馆。
《英光堂帖》:南宋绍定二年至六年岳珂以其家藏米芾墨迹摹刻于润州。香港中文大学藏第三卷及故宫博物院藏四残册,均是宋刻宋拓本。
《宝晋斋法帖》:南宋曹之格于宝右二年至咸淳五年所刻。宝晋斋原是米芾斋名,米芾曾将其所藏谢安、王羲之、王献之真迹摹刻入石。现藏上海图书馆。
《姑孰帖》:南宋淳熙年间杨倓、洪迈等刻于当涂郡斋。
《松桂堂帖》:南宋淳熙十五年米巨窓刻于卢山。以上两种宋帖今藏故宫博物院。
《乐善堂帖》:元赵孟頫门生顾信摹勒,今藏国家图书馆。
《姑孰帖》:清初出土宋石原刻清拓本。
《松桂堂帖》:宋刻宋拓本。
《乐善堂帖》:元刻明拓本。
《真赏斋帖》:故宫博物院藏,嘉靖元年无锡华夏编,章简甫镌刻。
《停云馆帖》:嘉靖十六至三十九年文徵明集,其子文彭、文嘉摹。
《餘清斋法帖、续帖》:万历二十四至四十二年休宁吴廷辑刻。
《戏鸿堂法书》:万历三十一年华亭董其昌辑。以上三帖今藏国家图书馆。
《鬱冈斋墨妙帖》:明万历三十九年金坛王肯堂编,管驷卿镌刻。
《快雪堂法书》:清代冯铨摹集,五卷。所收自魏钟繇、晋王羲之至元赵孟緁为止,首列王羲之《快雪时晴帖》故名。
《秋碧堂法书》:梁清标摹镌,八卷,分别藏于故宫博物院和国家图书馆。
《御刻三希堂石渠宝笈法帖》,所收自魏晋至晚明凡一百三十五家、三家四十帖。规模最為宏大,今藏国家图书馆。
其他还有许多,例如明代还翻刻了不少《淳化阁帖》之外的其他宋代汇帖,加《绛帖》《大观帖》《星凤楼帖》《秘阁续帖》等;也有以明内府收藏宋拓本为底本翻刻的肃潘《肃府淳化阁帖》;另一些断代法帖和个人法帖,如《晴山堂帖》《宝翰斋国朝书法》《旧雨轩藏帖》《澄观堂帖》等是专集明人墨迹的。《雪浪斋帖》《晚香堂帖》《古香斋帖》等,则是汇刻苏轼、蔡襄墨迹的。这些均不能细说,但由这麼庞大的法帖目录,读者诸君当可明白书法与雕版印刷关系之一斑。
三
其他一般刻本也同样与书法大有关系。别小看这些刻本,它们本来就是根据书手写的字来刻的。
书手首先要写样。在抄写样稿的薄纸上画好直格,每一直格内用虚线画上一条中线,俗称“花格”,由书手在薄纸上写出样稿,写好后,校对一遍。错误之处用刀裁下来,另贴一片白纸,重新正确写。
写好后上版,也称上样。在打磨光滑的木板上刷一层稀浆糊,将样稿有字的一面向下,用平口的棕毛刷把样稿刷贴到木板上。
然后开始刻。刻前先用指尖蘸水少许,在样稿背后轻搓,把纸背的纤维搓掉,使写在样稿上的字清晰得如同直接写在木板上一样,然后开始刻。
刻时用刻刀把版面空白部分向下刻出一定的深度并剔除,使版面上有墨迹的字线条向上,凸起成為浮雕,一般称為“凸版”。
因此刻书和刻碑基本是一样的,碑刻进去,是凹版;书则是凸版。两者都显示著书跡。
宋代以颜体最为流行。官私文书,大抵均用顏字。一是时代尊崇,二是颜体结构方整,点画分明,工匠刊刻也最方便。《钦定天禄琳琅书目》卷三《宋本六臣注文选》提要即云:“是书不载刊刻年月,而大小字皆有颜平原法。按明董其昌跋颜真卿书《送刘太冲序》后有‘宋四家书派皆宗鲁公’之语,则知北宋人学书竞习颜体,故摹刻者亦以此相尚。其镌手于整齐之中寓流动之致,旬能不负佳书。至于纸质如玉,墨光如漆,无不各臻其妙,在北宋刊印中亦为上品。”
目前所见宋版书,北宋、南宋,浙本、建本(闽本)、蜀本皆以颜体为主,间有欧、柳二家。明谢肇制《五杂俎》:“凡宋刻有肥瘦两种,肥者学颜,瘦者学欧。行款疏密,任意不一,而字势皆生动”,即指此。
欧体多见於浙江刻本,仿《九成宫醴泉铭》,后受风气影响,亦渐有颜字笔意。
浙江本之所以多欧体字,是因唐文宗刻《开成石经》,就用欧体,石晋时改用雕版印《十二经》,经文却仍根据《开成石经》,以后北宋监本继承石晋以来旧监本的传统,而又多送至杭州刊版,故宋代浙本仍是欧体。不过虽然是欧体,前后又微有不同,前期稍肥,后期转瘦,如廖莹中家刻本韩、柳集,则不仅瘦,而且清劲。
建本初近于颜真卿《多宝塔碑》。其后一样有变化。如北宋刻《福州藏》,字大墨浓,书体凝厚大气;至南宋初期建本,则有瘦金体之风,笔画瘦劲,横笔直笔一样粗细,有欧体风格。南宋中期以后,又演变为一种新样的颜体字,正文大字横细直粗,注文小字仍是旧式风格,横直一样粗细。
蜀刻本传世较少,然不仅有早晚之别,又有大字小字之分。早期如北宋所刻《开宝藏》,字体方正,纯乎颜体。南宋,大字本沿袭颜字,但不同于建坊本的横细直粗,逐渐新创造出一种笔势撇捺都长而瘦硬的字体来,颜体中羼入了柳体笔意。而小字本则点画古拙,风格不同。
四
元代,最显著的特点:一是黑口,二是赵孟頫体(或称吴兴体)。所谓黑口,起于南宋,在书页版心上鱼尾之上、下鱼尾之下,各加一条短线,以便于折迭。此黑线连属鱼尾,或称之为“象鼻”。不加黑线者,则称之为“白口”。
浙本白口居多,间有细黑口,鱼尾则几乎都是黑鱼尾,或单或双。建本则承南宋餘脉,先是细黑口,后渐变为大黑口。
赵孟頫字,元世最為流行,或纯以赵体书写,或在欧体颜体柳体的基础上参以赵体笔意。间架和点画,更觉流动灵活,典雅秀丽。故清人徐康《前尘梦影录》卷下曾说:“昔在申江书肆,得《黄文献公集》二十二卷,狭行细字,笔笔赵体……。元代不但士大夫竞学赵书,如鲜于困学、康里子山,即方外如伯雨辈,亦刻意力追,且各存自己面目。其时如官本刻经史,私家刊诗文集,亦皆摹吴兴体。至明初吴中四杰高、杨、张、徐,尚沿其法,即刊板所见,如《茅山志》、《周府袖珍方》,皆狭行细字,宛然元刻,字形仍作赵体。”
元版书多属竹纸,比宋纸稍黑;间用皮纸,极薄而粗黄。黄是染色。也有用白麻纸、白棉纸的,纸坚白而极薄,很受推崇。如《前尘梦影录》卷下即谓:“元刻之精者不下宋本。曩在申江,见元《马石田集》十二册,其纸洁白如玉而又坚韧,真宋纸元印。”
明版可分为三个时期:初期因仍元朝风气,多为赵体字黑口,纸多用白棉纸。中期,又称为嘉靖本,翻刻宋本十分流行,特徵是白口欧字、字体方正严谨,也多用白棉纸。后期的明本又称万历本。鱼龙混杂,精良之作虽不多但却常有内容稀见的珍罕本,其特徵是多用黄色竹纸,字体横轻竖重。
五
纸的问题很复杂,书家也都离不开纸、重视纸,东坡《孙莘老寄墨四首》诗:“溪石琢马肝,剡藤开玉版。”黄山谷《次韵王炳之惠玉版纸》诗:“古田小笺惠我百,信知溪翁能解玉。”元费著《蜀笺谱》:“今天下皆以木肤为纸,而蜀中乃尽用蔡伦法,笺纸有玉版、有贡餘、有经屑、有表光。”元朱庭玉《行香子·寄情》曲:“会语应难,修书问候,铺玉版写银钩,寄与娇羞。”讲的都是玉版纸,主要是供写字的,得到了皆喜不自胜。
可是纸有很多种,山谷《求范子默染鸦青纸二首》之一:“学似贫家老破除,古今迷忘失三馀。极知鹄白非新得,漫染鸦青袭旧书。”讲的鸦青纸,主要就不是供书画的。鸦青,又称青藤纸、碧楮纸,多以青藤为之,质厚,以靛蓝染之,顏色深,故除非泥金了去写,大抵只做书衣。
供印书的纸,早期以麻纸棉纸為多,后期重连史纸开化纸,宣纸内常伴有稻草,发墨渲染虽佳,印刷却易糊字,故以竹纸藤纸為好。
而这些雕版印刷的书,情况其实与南北朝隋唐经生写卷一样,只不过那是写而未刻,这是写了又刻了,不能说那些有书法史书法艺术上的价值,这个就没有。
这其中本来就有一部分是直接表现书法的,目的是展示书艺,所以常与一般刻书体不同。标题、牌记、序文、题辞多如此,例如书题:明汪廷訥刻环翠堂乐府本《出像种玉记》,字体大方。明末远心堂复印本《遵生八笺》之书题,则是明代隶书的一种体势,可与宋克等人之隶法合参。明末金陵唐锦池刻步月楼印本《新雕重校增释麻衣相法》颇近柳法,元日新堂刻本《地理秘要龙穴明图》便近於顏书之俗体。清道光十年泥活字《绎史释遗》又显然与当时篆书金石书法复兴之趋势有关,题用篆字。至於同治十一年陈介祺《十鐘山房印举》,他自己写的题识更是鲜明的个人书法风格,吴昌硕题书名的大鹤山人校本《清真集》亦可看出书家墨潘之状。诸如此类者甚多。
牌记,如宋元丰八年福州东禪等觉院刻《崇寧万寿大藏经》、《元官刻大藏经》、元至正十六年刘氏日新堂刻《韵府群玉》、元元统二年梅溪书院刻本《韵府群玉》等,其牌记均与正文书体不同,旨在表现书法的书写性。
序跋则如明成化五年《铁崖先生古乐府》前面张雨的序,后面章琬的跋,都极能见著作者之笔势。或明刻本汪士贤辑《曹子建集》的李梦阳序、明嘉靖十一年《老子道德经河上公注》前面的御製序等也都可观。明成化十年《楚山和尚住同安投子禪寺语录》的赵珗序则属於明代隶书的风格。明嘉靖六年司礼监本《大学衍义》前之御序、万历刻《古今印选》的序亦都可以见书艺。
另就是题词,如清乾隆五十九年刻《迦陵先生填词图》便有朱彝尊和梁清标的题词,梁序类似题识而书跡宛然。
还有一大类更能体现书籍跟书法之关系的是金石、书画、笺墨之书。
如《宣和博古图》《金石录》《长安获古编》《集古录》之类,是著录或摹识金石的,这其中对金石文字的摹写就不可忽视。
书画谱则如《歷代名公画谱》的文字部分,或《十竹斋书画谱》《十竹斋笺谱》之类。墨谱砚谱则如《程氏墨谱》《西清砚谱》等,书法与笔墨纸砚的关系,在这类书上最能体现了,而且极其有趣,充分显示了古代文人书家“游於艺”之性质,值得关注。
六
以上这些,都是刻雕梓板而较用力表现书艺的;其他一般印板似乎偏於印刷体,未以书艺為重。而实又不然。
宋代以后,最直接表现书手技艺的,乃是抄本稿本,这是不消说的,名家抄本稿本尤其可称為书法史之剧跡。但一般人可能没注意到抄本与刻本之间互动、互相影响之情况。
有些抄本,除非手触目验,只看照片,你一定会以為是刻本,某些刻本则极像手抄。如北京国图所藏元大德三年广信书院刻《稼轩长短句》、元至正刻《梅花百咏》、万历三十四年李銓前书楼刻《藏说小萃》十一种、顺治刻本《直隶真定府赋役全书》、康熙四十六年扬州诗局刻《全唐诗》、康熙四十七年刻本陈廷敬《午亭文编》、乾隆道光同治间福建刻本《武英殿聚珍版丛书》一百三十七种等都是。原因是刻工精细,完美地体现了书手的书写状态,因此看起来与抄本几乎无别。而康熙刻本《晚村先生家训真跡》这种书旨在留真,当然更与墨跡相近了。
反之就是抄本像刻本的,如北京国图藏宋淳熙十三年内府写本《洪范政鑑》十二卷、元抄本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明穴砚斋抄本《芦蒲笔记》十卷、清初钱曾述古堂影宋抄本《杜工部集》二十卷、清季振宜稿本《唐诗》七百十七卷、乾隆间顾庆圻抄宋王禹偁《五代史闕文》一卷、清刘氏嘉荫移抄翁树培撰《嘉荫移古泉随笔》八卷、道光四年黄氏士礼居影宋抄本唐代李中《碧云集》三卷、清翁心存《知止斋遗集》不分卷、清海虞瞿氏恬裕斋抄本《考古编》十卷、清释就堂抄《元诗体要》十四卷、清朱墨抄本《昭代簫韶》二十卷等等。
这是因為读书人久读刻本,熟悉刻本之格式与字体,因而自写稿本或抄件时,很自然地就仿若刻本了。
特别之处,更在於一些我们认為的印刷体,例如所谓的宋体字,横轻竖直,直横末尾呈三角形,原本是在刻书过程中形成的,我们常以為没人会这麼写。但金农刻书乃至他写的金农体书法,其中一种其实就仿宋体字。试比较明隆庆元年戚继光以宋体字刻的宋人《文苑英华》和金农自刻的《冬心先生自度曲》《冬心先生续集》即可明白此点。
比金农更接近宋体印刷字的,是康熙抄本《顺天府志》,抄本而全然宋体,足见刻本形制对写手之影响。
此点看起来奇怪,而其实一点也不!因為雕版本来就要靠写手先写了才能据以刻板,所以会刻成什麼样,必然是因写手先写成了什麼样。因此他们平时书写时写宋体字之类印刷体,不唯不困难,反而是最正常的。
只不过,这些关系常被研究书法的朋友所忽略,所以我稍作点提醒。纸是如此,笔、砚、墨、印可以类推。书法,大家常孤立地看,殊不知它是一门综合艺术,不只体现著作者个人的一切性气素养,也关系到文化的方方面面,例如纸墨书籍等等。愿这小文能予有心人一些启发。(龚鹏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