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军原创丨孽子(小小说)
孽子(小小说)
文/相军
日头跟鸡蛋黄一样软在山嘴里的时候,仁儿推开了岳父家的屋门。屋里光线不甚分明,但仁儿马上分辨出是岳父独自坐在那儿吃饭。
岳父转过脸,见门口立了一个汉子,眯眼打量了老一会儿,哼了一声,便继续埋头吃饭。这时屋里没有亮灯,朝外面看不免有些模糊,况且,岳父一定是刚沾了些酒吧。仁儿想。
仁儿喊了一声爹,声音不低,且感情充沛,但岳父毫无反应,只是把碗摔得嘭嘭响,喊:“杏子她娘,给我盛饭!”
岳母的脚步声击鼓一样从里间屋里响起,嘴里嘟囔着:“死老头子,吃顿饭,比喂猪还难侍候!”
岳母瞅见仁儿时,仁儿还在站着。岳母仔细看着仁儿的脸,露出惊喜的神色。“哎哟,仁儿!啥时来的?咋不坐下,快坐吧。”岳母转过头,一梭子话语向岳父射去:“这个老不死的,光顾填自己嘴上那个窟窿,仁儿来了也不吭一声?”
“哼!人家当兵出息了,连自己的亲老子都不放在眼里了,还认得我?”岳父瞪着乒乓球般又白又圆的眼珠子,说道:“养儿育女有什么用啊!”
仁儿知道岳父生气了。仁儿使劲挺挺胸脯,习惯地整了整军装衣领,把风纪扣扣好。仁儿坐到岳母搬来的椅子上。
“老头子,你今儿个是咋啦!喝了几口辣汤,就说起胡话来啦。”岳母戳着岳父的脊梁骨,对仁儿说:“你爹就这个脾气,可别在意啊。”
仁儿使劲笑笑,说,自家人,不在意。
岳父装了一袋烟,抽着。岳父望着桌子底下一条舔食的狗,说:“狗还知道念主人的好呢。”
仁儿不安地搓着手,说:“爹,饭有些凉了,我给您热一热吧。”
“滚!”岳父使劲朝桌底踹了一脚,那狗“吱”地一声钻出来,又回头吠着。岳父不解气的样子,在狗身上又补了一脚。
岳母见老头子情绪反常,就不再理他,自个与仁儿说话:“仁儿啊,你回来就好了,你爹死得太惨了,那个开车的,真是作孽啊。”
“嗯。”仁儿避开岳母的脸,只觉眼里又热又湿。
“哼!狗还知道念主人好哩!”岳父冷不丁又甩出这句话来。岳父嘴里叼了一根烟管,烟头明灭着,映得岳父满是络腮胡的脸十分吓人。
仁儿再也坐不住了,他定了定神,说:“爹,那个司机,……也是个好人哪,他实在可怜。”
“啥死鸡活鸡的,才当兵几天,就洋起来啦!”岳父扭过脸,气哼哼地讲:“要不是你爹那把老骨头硬撑着那个家,你还能安安稳稳地在外头当兵吗?你爹是扔下五十奔六十的人了,成天价还得担肥上地,捏锄杆子打牛腚,汗珠子摔八瓣儿,你爹不可怜吗?”岳父一烟袋锅子磕在饭桌上,震得碗筷叮叮当当响:“我跟你爹的交情可不是一天两天了,他的心思全在你的身上,盼你出人头地,为他的老脸争光,可你却放跑了自己的杀父仇人,唉,养儿有什么用啊!”岳父边说边垂下了头,发出哽咽的语调。
岳母的神情由迷惑到惊诧,由惊诧到难以置信。她急得直跺脚,很响地叹了口气,说:“仁儿啊,你爹可就你这么一个儿啊,你不替他出这口气,对不住你爹啊!”
仁儿的泪流下来了。这些日子,他有泪总是往肚里流。他总是不能相信爹已离开了他。有谁知道,爹在他心目中的位置是多么重要啊!当他收到“爹遭车祸”的电报时,第一个念头就是要活活掐死那个开车的。爹是多么疼仁儿啊!爹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不识几个字,却总是写信来。爹是从镇上回家的路上被车撞倒的。爹一定又是去给仁儿寄信了,信上一定还是那几个繁体字:全家都好,吾儿勿念。
仁儿怀揣电报赶回家时,家门口围满了人。中间有个满脸络腮胡子的人,跪在地上,被五花大绑。娘则披头散发,痛不欲生。仁儿知道那人就是轧死爹的司机时,真想上去和他拼命。可当他的目光与那人的目光相遇时,他的心竟然一紧——他是那么衰老,那么疲惫,他头发凌乱,面孔煞白,他几乎没有了与人争斗的力气。
仁儿上去给他松了绑,他竟散架似的瘫倒在地。仁儿重重地叹了口气。仁儿从家人口中了解到,司机撞倒爹时,四周一个人也没有。但他没有逃开,而是把爹送到医院。司机在医院守护了一天一夜,哭了一天一夜。司机说他四岁就没了爹,家里很苦。
那晚,屋里只有仁儿和司机两人。仁儿问:“你家还有谁?”司机答:“还有八十岁的老母、瘫痪的妻子和一个未成年的儿子。”仁儿的心就禁不住一缩。通过交谈,仁儿得知司机是退伍军人,党员,打过仗,立过功。仁儿就想掉泪。
仁儿真的哭了。仁儿哭时,听见门外稍有响动,推门看时,一个黑影摇晃着躲进了堂屋。仁儿知道,那是娘。那夜,仁儿没有合眼。他一会儿想起爹慈祥的面孔,一会儿又想象着另一个家庭的惨状……
第二天早起时,仁儿端来一碗鸡蛋汤,两个热馍,让司机吃了。仁儿把司机送到门外,说:“你走吧,回家好好孝顺母亲。”司机以一种惊异的目光看着仁儿,娘也正满眼泪花,望着他。娘不能理解仁儿,但也没有阻拦。
司机弄明白是怎么回事时,竟涕泪滂沱,扑通一声跪在仁儿面前,说:“好人,我不走。我良心上过意不去啊,您叫我蹲监狱、叫我当牛做马干苦力都行,我……”司机呜呜地哭出了声。
然而仁儿还是把他放走了。
仁儿真是当兵当傻了啊。
仁儿把这一切说给岳母听,岳母只轻轻叹了口气,说:“你爹,他死得冤啊!”
岳母去收拾饭桌上的碗筷,岳父却拿过脸盆,喊岳母倒水洗脚。岳父把两只麻杆般细的脚伸进盆里,不停地揉搓着,嫌水凉。岳母提了暖壶倒水,说岳父是死猪不怕开水烫。
“我用点开水,你就心疼了?”岳父说:“你把杏子嫁给一个孽子,我才心疼哩。”
仁儿只觉得心里跟刀剜一般,难受极了。仁儿和杏子是经媒婆牵线定亲的。那时,仁儿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岳父是断然不同意这门亲事的,可岳母说仁儿当兵了,在外头混几年会有出息的,就自作主张应了这门亲事。为这,岳父喝了好几天闷酒。
仁儿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告别岳父,走出屋门的,只听见岳父把狗踢得吱吱狂吠,骂:“畜牲,你也要当孽子吗?”仁儿走到院子当中,一盆洗脚水自身后“哗啦”一声泼了出来。
仁儿急急向大门口走去,却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仁儿细看时,竟是杏子。杏子忽闪着一双大眼睛,掐着辫梢,说:“你真的做了那件大逆不道的事吗?”
仁儿咧咧嘴,发出怪怪的笑声。
杏子哭着跑开了。
天黑透了。仁儿伸伸胳膊,深深地吸了口气,又吐出来,觉得浑身轻松了许多,便哼一支谁也听不懂的曲子,朝父亲的坟头走去……
【作者简介】相军(男),出生于沂蒙山区,入伍后到太行山脚下,自主择业后,2018年创办鲁兵传媒集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