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往事
(2014年,我解甲归田园,有一段时间奔波于故乡一些村庄,追寻1960年代初期的惨痛记忆,也比以往有更多时间和父亲聊天。在此之前,父亲曾跟我说过,我们生活之地,风水说是乌龟地,水清则属风水宝地,讨口彩说是富贵地。我跟父亲说,我要把父亲他们的生活写出来,题目就叫“父亲的富贵地”。但2014年以来,我终究还要为稻粱谋,稚女老人,都有我的责任,父亲的富贵地,一直没有动笔,但心里,却越来越强烈了。这篇散记,源自2010年小年夜和除夕与父亲的谈话,当时顺手记下,这么些年过去,只有情感更强烈了。)
(2015年春节,父与子)
爸爸,我要你把你讲的这些东西录下来。
我突然打断父亲的话,对父亲说。
小年夜,吃完馄饨,父亲跟一个来看我的朋友,聊起了乡村往事。
朋友也是在乡下出身长大,当兵转业。
虽然寒意凌人,但两人聊得很热乎。我默默地陪坐在侧,斟茶倒水。
这有什么好录的,过去的事,讲讲空话嚼嚼白句白相相(方言,意为闲着无事唠嗑)。父亲一愣,这样回答我。
我今年特意带了小摄像机回来,我就是想录些你和姆妈讲过去的事情。我对父亲说。
这是真的。
去年一龙和我闲谈,聊起了关于父辈的历史,聊起了做口述史的事。我深以为然。
后来细想,也深感惭愧。自己作为一个整天与文字打交道的人,却对自己的过去已然模糊,更不用说自己的父辈、祖辈的奋斗,早已湮没在政党、国家和社会奋斗的宏大叙事中了。
就像村里那些坍塌废弃了的老屋,一堆瓦砾,几堵老墙,曝露于荒草丛中,鸟栖鼠窜,日晒雨淋。行者熟视无睹,彷佛它于己无关,甚至并不存在一样。全然忘了这曾经是全村人的祖宅,是我们及其祖辈生活的地方。
我偶尔回家,也会站在老宅基地上看看,或者说是凭吊,父亲也会陪我站着,指指点点告诉我,也许,转眼之间,新农村建设的巨大车轮,很快就会碾过老宅祖地,成了助推GDP和房地产商兴致的动力,真正烟消云散了。
小年夜上午,我跟父亲站在场边聊天,大朱老师蹒跚走过,我喊他,他全然没有反应,只是一颤颤地,踯躅前行。
他什么也记不得了,连他儿子回来也记不起了,只是问,你是谁啊。父亲告诉我。
大朱老师和他弟弟都是我们村德高望重的小学老师,过去即便年岁大了,也是衣着整洁,腰板笔直。去年十月份我回家参加前黄中学70年校庆的时候,跟他打招呼,他还会说,你回来啦。虽然,他也不知道我是谁了。
他那个时候,多么有风度啊。我自言自语。
人一老,都这样。父亲淡然地说。父亲过去一直叫大朱老师大哥。
我眼睛一酸。
龙应台大江大海1949中,开篇写的话,瞬间出现在我脑子里,前两天我还给丫头读过,大意如此:行道树用脚,往下守着道路,却用脸,朝上接住了整个城市的灰尘。当我惊醒过来,想去追问我的父母的来历的时候,对不起,父亲已经走了;母亲,眼睛看着你,似曾相识的眼神,仿佛还带着你熟悉的温情,但是,你错了,她的记忆,像失事飞机的黑盒子沉入深海一样,纵入茫然,她连最亲爱的你,都不认得了。当我开始思考如何给你讲故事的时候,我自己,以及我的同代人,对那个历史网络,其实知道的是那么支离破碎,而当我回身对亲身走过那个时代的人,去叩门发问的时候,门,已经无声无息地永远关上了。
我害怕起来。
与绝大多数普通的中国农民一样,我的父亲、爷爷,都是真正的草民,但他们奋斗挣扎的一生,与这个国家的宏大叙事多有重叠,但我却并不了解。我不想,等到大门永远关上,无声无息地时候,追悔莫及。
今天我已经有了些微的能力,来录记他们的过去,我不希望他们努力,就像我们的老宅一样,最后烟消云散。
慎终追远,更深层的意义,在这个上吧。
大年三十早上,太阳已经暖洋洋地升起,地上还是冻得硬梆梆的,田脚地头的冰雪还未融化,父亲换上干活的脏衣服,带着线手套,拿着镰刀和稻草,去给邻居割杆棵了。
50元,没多少活,一会儿工夫。父亲淡淡地说。
我顾不得洗脸,拿着摄像机追了上去。
过了年你跟我去北京后,你对着摄像机或者录音机,把你记得的事,都录下来,关于爷爷奶奶,你小时后,你和姆妈,你做过的活,见过的事,都录下来。
你真要?父亲从杆棵丛中探出脑袋。
嗯。
不用录,我写给你不就行了?我把那些事,全部写下来。
好啊。父亲是文革前高小毕业,在乡下,算是很有文化的人了。
你真录你老子干活啊,发痴啊。我回到家,母亲笑着说。
(原文写于2010年2月,除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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