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生日快乐!你是我一生的楷模
(2017年春节期间,晒太阳的父亲)
今天是父亲的生日。
昨天我循例给父亲打电话,问安。
父亲的电话照例打了几遍才接。他老人家正和母亲在镇上的超市买东西。
跟往常通电话一样,父亲唯恐我听不清,扯着嗓子跟我说话,既回答了我的问题,也问我回家的日期,以及最后从来不会忘记的叮咛:在外面自己注意一点,尤其是身体。
平常我很少给父母亲打电话。也许,在外人看来,我这多少有些属于不孝,就像,平时我很少主动跟人联系,无论是老长官还是旧同事老同学,在别人看来,姿态上多少有些高冷。但是,我真正的朋友们并不会有这种感觉,更不用说父母亲。尤其是父母与儿女之间这种默契相通,外人是无法理解的。这样说,并不是为自己找开脱的借口。就像吕德安《父亲与我》诗里写的:
“所以没有一句要说的话
这是长久生活在一起
造成的……“
1,
生日么,每年都过。明天就弄完面条吃吃。父亲电话里说。
父亲的身体已经大不如从前。在电话里,他说精神比过去好了些,但身体,就这样了。
一辈子从不服输的父亲,口气有些像斗败了公鸡,有点认命的感觉。我安慰父亲,毕竟上了年纪嘛。
父亲去年年中动了个不大不小的手术。在手术之前,即便父亲有时周身难受,但他的精气神是这个年龄的人少有的,元气淋漓的他,依然像过去一样,在家奔忙,伺弄那几亩薄地,并因为跟弟弟观念不合,也常起冲突,脾气像年轻时一样火爆。
父亲动完手术出院后在家静养,我回家看他,发现他老人家明显地精气神不若从前。原本生龙活虎的他,倒像是一只偎灶猫一样。
不像以前那样有气力,打不起精神来。父亲告诉我。
我知道,父亲这样年龄的人,动刀后会伤元气,而且复原过程漫长。当时父亲是不想动这个手术的。尽管有时我也会产生疑惑,怀疑自己和弟弟主张父亲动手术这个决定是否正确,但是,我想,在父亲身上,我的有限的科学素养还是压过了我张狂的精神胜利法。我知道,动手术,长远对他老人家好。
那几天我呆在家里,每天中午跟父母三人在葡萄架下吃饭闲聊吃饭。父亲虽然气力精神不足,但我知道,他还是很开心的。
一个战士,不是战死沙场,就是回到故乡。在外经历过这些年,我清楚,这个世界,没有我们值得为之战死的沙场,不值得。只有父母妻儿兄弟以及自己爱的人爱自己的人,才真正值得我们为之战斗,甚至战死。这话自私,却是人性底色。
现在,我终于有机会有更多的时间陪父母了。在熔断职业生涯后,我说,等孩子稍大一些,我就回江南,与父母一起,种菜种花,察四时之变,品菜蔬之美,访故乡旧闻,同时陪着父母慢慢变老。
2,
父亲年纪并不大。父亲生于民国三十二年(农历癸未年)腊月二十一日卯时,属羊。
卯时是天破晓太阳冉冉升起之际。按算命的说法,这个时辰出生的人,为人性格温良,忠直。所以家里给父亲取名忠善,父亲一辈子的努力,完全配得上这两个字,“忠善”——父亲小时候,夏天随曾祖母在井边乘凉玩耍,本族富人当年马山一贯道的点禅师菊生公从马山带了些桃子回家,逗父亲玩,后来跟我曾祖母说:姑姑,忠善人太善,应该给他取个外号,让他机灵一些,将来少受些苦。菊生公把当时武进最有名的小偷的名号“李桂林”(李鬼灵)送给了父亲,这个名号一直追随着父亲,直到年纪大了,才没有人这样称呼他。菊生公和父亲都没想到,父亲后来成了贼怕的人。
父亲属羊,生在羊尾巴,江南的寒冬腊月,水寒草枯,属羊的命苦。
父亲虽然生在鱼米之乡,像他老人家的历代先人一样,只求平安富贵——故乡地形,按旧风水说法,属乌龟地,讨口彩说富贵地——但却不得。我曾经有一次非常认真地跟父亲讨论过一个问题,为什么会这样?
话题的缘起是一次跟父母聊天,当时父母为村里未经自己同意的征用自家责任地之事起了雷霆之怒。当时我还在南风窗任上。父母感慨说,还是毛#主¥%席时代好,公平。
我问父亲:我们这里好不好?
好,天下最好的地方。
没到过其他什么地方的父亲这样回答,但我也是这样认为的。鱼米之乡,没有见过春天随意挖条沟,春水漫过,经过酷夏,到秋冬满沟都是鱼虾的人,无法理解什么是真正的鱼米乡,什么是物华天宝,什么真正好的地方。
这里的老百姓勤劳不?我接着问父亲。
当然。在我心目中,普天之下,没有比长三角地区更勤劳的人民。
阿帝(吴语祖父的称谓)亲娘(吴语奶奶的称谓)和你们,勤劳不?我是不是从小给你们当童工给社会主义当童工?我接着问父亲。我不到8岁脚下垫着凳子在灶台上炒青菜帮家里干活了。
父亲没有回答。
你们尽力想着让我们吃饱穿暖,但小时候的苦,你们都知道。你小时候吃过这个苦没有?
那可没有。父亲回答。当然不会。武进那时是国民政府模范县。曾祖父作为由江阴璜土南漂来阳湖地区扛长工的人,最后被东家认为继子改姓,并入赘娶了东家的小女儿,作为独子的父亲有个美好的童年。土改时我们家是村里最穷的人家,长工嘛。
这么好的地方,这么勤劳的人民,要怎样的本事,才能把它搞成人人吃不饱穿不暖还要做贼?
父母亲都不吭声。父母都跟我讲过,1960年代初他们偷荷花郎的经历。
再问一个问题:人民公社时要开河拆你的房子的话,你敢不敢像现在似的,说把铡刀磨快了,看谁敢过来?
那可不敢。那个时候,不同意直接就抓了。
是不是一分田,我们就过上了丰衣足食有酒有肉的日子?那是毛主席时代好还是邓小平时代好?
父母从此再也没跟我说过那个时代好。我知道,父母对那个时代的好感,来自普遍绝对贫穷的所谓公平。而对现实的不满,恰恰是一种权利的觉醒。
(2017年春节,父亲和我)
3,
按旧说法,卯时出生的人,耐苦劳守本份,不取非义之财,初年运限不遂意,运到晚年子女得力。
这点,倒也跟父亲的经历极其像。
父亲的耐苦劳,守本分,不取不义之财,那是远近闻名。
父亲是个农民,一辈子跟土地和河流为伍。种田是把好手,后来学了种葡萄,却也全不像别人似的,只想着挣钱而不顾一切地打药。
在我的记忆中,父亲过去一年四季,几乎没有歇下的时候。
除了种田以及后来种上葡萄卖葡萄。他春天天还黑着就骑自行车出发,走街串村卖家里种的水芹菜。卖完芹菜回家吃完早饭,下地干活。夏天中午带着堂叔和我去摸甲鱼,交钱记工,补贴家用,至于钓鱼钓黄鳝挖黄鳝这样的活计,对于父亲来说,根本不是活。
农闲时,他不知疲倦地骑着他的28自行车,傍晚去凌家塘买了菜回来,第二天一早去街上摆摊卖掉,挣个辛苦的差价。卖完菜,去镇上的冰棍厂,批一箱冰棍,接着出去卖冰棍。傍晚又去凌家塘批发市场。
他去捡过垃圾,废铁,故乡最有名的垃圾废铁大王叫戴国芳。父亲没有他那么机灵,只是捡回来到镇上的废品收购站卖,挣点油盐酱醋钱。父亲还捉过蛇,就像捕蛇者说那样,不过,好在我们那儿毒蛇少。
我跟父亲一起打过乌绒花(合欢花),采过冬青子,卖过乌龟壳,什么能挣钱就干什么,蚊子虽小,对于我们来说,也是肉。
秋天,父亲会去摸藕,我也干过这活,这活最大的问题,就是手指疼,指甲盖里漆黑,颜色要经过漫长的时间才能消退。冬天,父亲种芹菜,种芹菜尤其是冬天拔芹菜之苦,吃的人永远无法理解。
父亲还有两门手艺,一个是杀猪。他后来跟我说,他并没有学过杀猪,就是跟着大队里的杀猪佬看了几次,然后偶尔一次试手后,就干上了。那个年代,故乡都养年猪过年,杀猪多少也能给家里带来一笔过年的盘缠。
(2014年初冬,站脚盆上打鱼的父亲。)
父亲最有名的手艺,是捉鱼。父亲是周边最有名的捉鱼佬。夏天用拖网,父亲是头;冬天用丝网脚盆,父亲还是头。风里来雪里去,只要有生意,父亲从不迟疑。父亲从用肩膀挑着脚盆鱼篓到用自行车驮着脚盆鱼篓去打鱼,北到庙桥北前新华,西到南下墅西,东到走马塘礼加东,南到前黄,风雨无阻。我小时候最深的印象,就是寒冷的冬夜,父亲堂叔他们,晚上一身湿漉漉带着鱼腥味回家,来不及脱下湿衣服,父亲和同伴就在油灯下算账分账,我们全家则帮着把鱼篓里的丝网整理好晾在竹竿上。然后父亲才脱下满是腥味的湿外衣给祖母,祖母把衣服搭在火罐上烤着,明天父亲还穿呢。
父亲直到年岁很大还帮人去打鱼。附近人见了,总会跟我弟弟嘀咕,把弟弟当成不孝子,弟弟心里很不爽,劝说父亲没效果,生气说,真想一斧子劈了脚盆。父亲瞪着眼睛说:你敢。
不打鱼了,父亲和母亲甚至在新年就去帮村里人砍伐杆棵。这是个很脏的活。我在家也生气,父亲总是笑笑说,又不是什么费力气的事,干干活,活得长,还能挣点钱,给你们省点……
这是我们父子两代的歧见。
父亲就像他那辆曾经拥有的28自行车,驮着我们全家的生活,走过春夏秋冬,走过不同时代,虽然换了零件,但永远不知疲倦。
但他如今也老了。
4,
父亲是个农民,高小毕业,在农村也算是个秀才。
父亲本不信神鬼,直到有一年,小弟因病去世,老年丧子的父亲受打击精神不好。乡里有好事的朋友让父亲去“请灰姑娘”。“请灰姑娘”是故乡旧俗,实际上是扶乩的一种。父亲后来跟我说,他当时清晰地听到小弟的声音,如此真切,以至于仪式结束后回家,连骑自行车的力气都没了。
即使父亲对怪力乱神将信将疑了,但他还是像过去一样过着世俗的日子,没像一些人从此神魂颠倒。
我想,这跟父亲爱读书有关。我之爱阅读,其实受父亲影响很大。
我曾经写过一篇文章,比对我和父亲的阅读。早年我的阅读都是追随父亲,父亲看什么书,我就偷偷跟着翻父亲借回来的书,无非就是在中国传统名著,三国演义水浒三侠五义之类,后来又喜欢读武侠小说。
在父亲的阅读中,那些侠义英雄的精神,一定是跟父亲内心有想通之处。
父亲的阅读,至今仍然恪守在他传统的世界里,而我,通过读书,走向了更广阔的世界。但这中间的差异,并不影响我们父子之间的交流。
生活中的父亲,虽然不是飞檐走壁除暴安良的侠士,却也是个响当当的忠勇善良、急公好义、宁折不弯的人,周边村子里的老人们,提起我父亲,多很佩服。
孝养亲长,没得说,父亲是有名的孝子。
照顾自幼失怙的堂弟堂妹,直到成家立业,没得说。甚至当年跟堂叔分家时,父亲的气度都让我至今记忆犹新,当时参与分家的表叔和大姑父都觉得过意不去。那些堂前屋后树竹子,其实都是爷爷父亲栽种下的。
不仅对家人,对朋友,父亲也是出了名的热心肠。这也让父亲的朋友们甚至他们的父辈,都跟我们家保持这亲人一般的关系。都是父亲一辈子的朋友。
至于养育子女,父亲更是足以在乡下自傲。
在许多方面,我跟弟弟都追随了父亲。在一个复杂的环境里,像我和弟弟这样的人,能够洁身自好,不染恶习(好酒除外),每晚得以安睡,当感谢父母亲以身作则的教养。
数年前,我跟太座拌了嘴,父亲听到了,后来告诫我,说自己这一辈子,除了我母亲被大梁砸断腿那一段时间,跟我母亲急过眼(我想也是因为心急火燎的缘故吧),从来没有跟母亲恶言相向过。
有一年春节回家,我们教育丫头狠了些,父亲又一次跟我说,打骂不解决问题,自己这辈子就我小时候打过我两回,但每次打完,自己心里都很难受。父亲提醒我要有耐心。
……
关于父亲,有两首诗我特别喜欢,一首是吕德安的《父亲和我》,一首就是罗伯特·海顿的《那些冬日的星期天》。我不会写诗,就借用海顿的诗来表达吧:
“周日父亲依旧起得很早,
在灰暗冰冷中穿上他的衣服,
然后用龟裂的双手,忍受
一周五天风吹日晒体力劳作的疼痛
生起堆火。从来没有人对他说声谢谢。
我醒来,会听到冰冷的木块劈开的声音。
房间一暖,他就会叫我,
我便慢慢地起床,打扮
担心那座房子慢性的愤怒。
漫不经心地跟他讲话,
和这个驱走了寒冷并且打亮了我的皮鞋的人。
我知道什么,知道多少有关
爱的简朴和孤独的慈爱?” (《那些冬日的星期天》)
父亲是我一生的楷模。
关于老朱煮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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