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什么热爱海淀路39号|嚼白句
(1980年代,海淀路39号的人民大学校门)
海淀路39号,是人民大学曾经的街区门牌号,一个我熟悉而又陌生的地方。
说熟悉,是我在1985.9-1989.7间,把人生最美好的年华留在了那里。那四年间,海淀路39号,是我和亲友同学鸿雁往来的唯一联络地址。
2016年12月26日午夜,我把自己在社交媒体的签名全部改成了“海淀路39号朱学东”,其时我在社交媒体和自己的日记里,只记录了这样一句话,解释改签名档的理由:“海淀路39号,我大学时代学习生活的地方。在与不在,1985.9-1989.7四年,那里都曾经是我开蒙的地方,会永留心中。”
很多朋友后来好奇问过我,海淀路39号是什么地方,为什么把社交媒体签名改成这个名字?
我总是微微一笑,“那里曾经是我开蒙的地方”。我非常幸运,在我离开江南偏僻乡村走向外面的世界的时候,与人民大学的相遇。
我在乡村中学求学时,遇上了两位文革前毕业于人民大学的学生,尤其是高中时期曾经身兼我政治和历史老师的李培森先生(他毕业于人民大学党史系),不仅对我对人民大学有开蒙之功,他更让我知道,一个优秀的人民大学毕业生,会以怎样的方式向自己的学生介绍他所理解的世界——他在给我们上政治课的时候,曾经向我们推举了当时中国哲学界的名流,人民大学的李秀林老师、吉林大学的高清海老师等,尤其是他对高清海先生的推许,给我这个懵懂的乡下少年留下了至深的印象——我后来第一次填报志愿填的就是吉林大学哲学系,后来在家人乡邻的反对和老师的劝导下,改报了人民大学哲学系。
我后来跟许多朋友聊往事,我总会谈起这段小插曲,无他,如今还有几个人还会在中学政治课堂上给自己的学生介绍当代最流行的哲学思潮和导师?我记住了,李老师会,他毕业于人民大学。
我后来步李老师后尘考入了人民大学哲学系,这也跟李老师对自己母校的推许有很大关系。
(1987年春天,在人民大学学二搂5楼宿舍,看上去很温顺腼腆)
我在人大哲学系就读的那个年代,即期的功利主义还未席卷校园,不,还看不见影子。相反,是理想主义启蒙精神正宰制着时代和校园。那个时候人民大学的师长们,从未把学生当成员工,而是真诚地把自己的学识见解介绍给我这样的无知青年。尽管今天看来,当时老师的教育水平,可能远比现在粗浅感性,视野或许也没有今天开阔,但他们以他们的诚实,以他们当时的学养,影响了我。
在哲学系的学习,再也没有中学时代填鸭式的灌输,老师引领之外,更多需要自己去阅读,思考。在别人看来,作为哲学系的学生,课业不重,时间充裕,但是,我在这四年中,大部分时间刻板地循着宿舍——教室——食堂——图书馆的路径生活,虽然也错失了青年时期许多美好的瞬间,比如恋爱参加社团活动这些都于我无涉,令至今无故事可资回忆,但是,就像海绵遇到水一样,书海里的徜徉,让我这个从偏僻乡村走出来的青年,在思想上识见上,没有被时代落下。
当时的课堂上的专业训练,业余的阅读,包括对文学作品的大量阅读,以及当年人民大学赫赫有名的课余讲座的熏陶,型塑了我早期的世界观和方法论。这些大学时期初步形成的世界观和方法论,在我后来的人生中逐渐得到更好地丰富和校正,让我明白个人在浩渺宇宙中的渺小,在历史长河中的低微,遂能面对纷繁复杂的世相,不被乱花迷眼,不被利益所惑,从此永不迷信定于一尊的思想、领袖和任何威权,不随波逐流,不同流于某种圈子。唯有认识永无止境,所谓我爱我师,我更爱真理。
有学文学的朋友曾经问过我,为什么你喜欢冯至译的里尔克和穆旦译的W.H.奥登,他们译的未必最接近诗人原意?我回答说,我最初读里尔克和奥登,遇见的就是冯至和穆旦,冯至和穆旦也是他们那个时代最好的诗人,因为他们的译介,我喜欢上了里尔克和奥登,不在乎翻译是否精准,权当我注六经吧。与对译诗的认识一样,虽然偏颇,但这种情感是精准无法替代的——人民大学当年也未必是中国最好的高校,但它却是我最热爱的学校。
因为在这四年中,我青春的欢乐和痛苦的记忆,都留在了这里。正是在这四年中,我渐渐构建起了自己的精神底色,开始成为自己。
(1988年夏天,在井冈山,一改往日腼腆,放肆与师长舌战,狂妄不羁在当年就有苗头。边上眼镜男为大学舍友,如今在金融业服务,位高权重。)
今天回想起1980年代中后期在人民大学的生活,真是一个充满自由民主启蒙气息的时代。前些天新闻说南方某大学准备取消男女混住一楼的制度,我意外发现,这些年高校男女混住消息竟然都成为一种新闻,这让我很是惊讶。我告诉年轻的编辑记者,我在人大读书期间,住东门北侧学二楼,就是男女混住一楼的,甚至,三层还曾男女同住一层!这在当时都不曾成为新闻。当我离开人民大学快30年后,蓦然发现,在一个视男女为大防的国度,我的母校,人民大学当年竟然这么前沿先锋!这么具有现代意识!
单就这一点看,海淀路39号的人民大学,当年让我们自豪也自有其道理。
1985年9月人民大学的开学典礼上了央视新闻联播,当时新任人民大学的校长袁宝华在八百人大教室的开学典礼上,勉励我们这些新入校的同学,他希望四年后在这里欢送“你们这些共和国的建设者”。如今回想,像我这样的毕业生虽然人微言轻,势单力薄,所能做的非常有限,但应该没有辜负袁校长的期待。这一点,我向来是很自豪的。
那个写下了“我必须再去看看大海,去看那寂寥的大海与长天”的英国桂冠诗人约翰·梅斯菲尔德,曾经在谢菲尔德大学,以极其精彩的演说,描述了他心目中不朽的大学。今年是人民大学八十周年,我愿意摘录一段约翰·梅斯菲尔德的演讲词,送给我的母校:
“世间的事物很少能有像大学那般的辉煌。当防线崩瘫,价值崩溃,水坝倒塌,洪水为害,前途变得灰暗,古迹沦为泥淖时,只要有大学屹立在那里,它就屹立闪光;只要它存在,人那颗被引导去从事美满探索的自由心灵仍会给人类带来智慧。
世间的很少事物能比大学更美。在这里,憎恨无知的人奋力求知,谙悉真理的人传授真理。连袂着的探索知识的追求者和学习者们在这里可以用各种更好的方式去敬崇思想,可以迎接身处不幸和背井离乡的思想家,可以永远保持住思想和学问的尊严,也可以确立各种事物的准则。在青年们长知识的年华里,大学给予他们远大目标和共同生活的规范,其中的连续性至死不衰。他们给予年青人渴望得到的亲密的友情,他们让年青人永无止境地对永恒的主题各抒己见,没有这些,青春便只是耗费的时光。
世间很少有事物比大学更不朽。宗教会分裂成各个教派或异教,朝代会灭亡或被人篡位;但大学将会一个世纪接着一个世纪地延续下去,人类生命的洪流将在它的中间穿流,思想家和探索者将会在把思想带给世界的不朽事业中齐心协力。”
(因字数限制删节版刊登在9月26日新京报人大八十年校庆特刊,此为原文。感谢人民大学的栽培,感谢新京报美女编辑督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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