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日记
鲁迅先生的日记,可以分为三种类型。其一,原生状态的日记。这也是一般意义上的日记,许多人都在记的这种日记。鲁迅最早的日记如他在南京求学期间所写的没有能够保存下来,现在人们看到的是从1912年5月5日到1936年10月18日所写的日记,先后出版过影印本(上海出版公司1951年版单行本、文物出版社1981年《鲁迅手稿全集》版本)和排印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版、1976年版);后收入16卷本《鲁迅全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的第14、15两卷,到18卷本《鲁迅全集》(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则分印为15、16、17三卷。因为上海沦陷期间许广平一度被日本宪兵逮捕,文献有所缺失,鲁迅日记缺少1922年全年(详见许广平《鲁迅回忆录(续)·鲁迅手迹和藏书的经过》,《许广平文集》第三卷,江苏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第425页),幸而在此之前许寿裳为编写鲁迅年谱曾摘抄过一部分,这个摘抄本现已收入1981年、2005年两版《鲁迅全集》,而许先生的抄本手迹也收入了《鲁迅手稿全集》第六函第二十四册--从这里人们可以知道鲁迅1922年日记的一个大概。鲁迅的日记一向从简,带有备忘的性质,太大太小的事情一般都不记。用他自己半当真半开玩笑的话来说,他的日记“写的是信札往来,银钱收付……我的目的,只在记上谁有来信,以便答复,或者何时已复过,尤其是学校的薪水,收到何年何月的几成几了,零零星星,总是记不清楚,必须有一笔账,以便检查,庶几乎两不含胡,我也知道自己有多少债放在外面,万一将来收清之后,要成为怎样的一个小富翁。”(《华盖集续编·马上日记·豫序》)那时教育部和各高校拖欠工资很厉害,鲁迅借此机会发了一通牢骚。鲁迅日记里关于自己的买书,记录得比较详细,不仅在当天有记录,每年还有一笔总账,读起来很有意思。只有自己看、不打算发表,至少是生前不发表的日记,应视为日记的正宗。鲁迅说得好:“我本来每天写日记,是写给自己看的;大约天地间写着这样日记的人们很不少。假使写的人成了名人,死了之后便也会印出;看的人也格外有趣味,因为他写的时候不像做《内感篇》《外冒篇》似的须摆空架子,所以反而可以看出真的面目来。我想,这是日记的正宗嫡派。”(《华盖集续编·马上日记·豫序》)听说现在有些作为遗稿而排印出版的名人日记已被其亲属等人修改过,这就不能算正宗嫡派了。删掉一点倒还可以,绝对不能改写。改了算谁的?鲁迅日记虽简,仍然提供了丰富的资料和线索,极为研究者所珍爱。其二,供发表用的日记。鲁迅生前发表过三篇这样的日记,即《马上日记》《马上支日记》和《马上支日记之二》(后均收入《华盖集续编》),包括1926年6月25日到7月8日其中12天的日记。这些天写有不打算发表的日记,将二者对照起来看,是很有意思的,试举6月29日这一天的两种日记来看。原生状态的日记只有一行:“二十九日晴。晚得陈慎之信,即复。”而《马上支日记》发表本则内容丰富得多了:晴。早晨被一个小蝇子在脸上爬来爬去爬醒,赶开,又来;赶开,又来;而且一定要在脸上的一定的地方爬。打了一回,打它不死,只得改变方针:自己起来。记得前年夏天路过S州,那客店里的蝇群却着实使人惊心动魄。饭菜搬来时,它们先追逐着鉴赏;夜间就停得满屋,我们就枕,必须慢慢地,小心地放下头去,倘若猛然一躺,惊动了它们,便轰的一声,飞得你头昏眼花,一败涂地。到黎明,青年们所希望的黎明,那自然照例地到你脸上来爬来爬去了。但我经过街上,看见一个孩子睡着,五六个蝇子在他脸上爬,他却睡得甜甜的,连皮肤也不牵动一下。在中国过活,这样的训练和涵养功夫是万不可少的。与其鼓吹什么“捕蝇”,倒不如练习这一种本领来得切实。什么事都不想做。不知道是胃病没有全好呢,还是缺少了睡眠时间。仍旧懒懒地翻翻废纸。又看见几条《茶香室丛钞》式的东西,已经团入字纸篓里的了,又觉得“弃之不甘”,挑一点关于《水浒传》的,移录在这里罢--……以下抄录了宋·洪迈《夷坚甲志》卷十四、宋·庄季裕《鸡肋编》卷中、元·陈泰《所安遗集·江南曲序》等三段关于《水浒传》的有关资料,可补《小说旧闻钞》之遗--当时鲁迅正在编定他辑录的这一部小说研究资料集。早晨被一个小蝇子在脸上爬来爬去爬醒,这样的事情在《鲁迅日记》里是根本不会记的,更不必说写这么长。这里的两段应视为他的杂文。所谓“这样的训练和涵养功夫”,真说得惊心动魄。相反地,原本日记中的“晚得陈慎之信,即复”这里却没有提到,这种内容没有必要公开发表。鲁迅不反对及身发表日记。清末著名的《越缦堂日记》是一开始就准备发表的,所以鲁迅说李慈铭“是就以日记为著述的,上自朝章,中至学问,下迄相骂,都记录在那里面……当他每装成一函的时候,早就有人借来借去的传钞了,正不必老远的等待'身后’。这虽然不像日记的正派,但若有志在立言,意存褒贬,欲人知而又畏人知的,却不妨模仿着试试。”(《华盖集续编·马上日记》)写一点准备发表出来给大家看的日记,当然也是可以的,有关日记的报刊所发表和提倡者,大约也正以这一种为大宗。给大家看与只给自己看,写日记的路子当然会很有些异同。其三,用日记形式写成的文学作品,鲁迅也曾写过,例如他赫赫有名的第一篇白话小说《狂人日记》,单看题目就知道是日记体。中国古代的小说好像没有用日记体的,这一办法从外国学来,用得好很有表现力。用日记体写游记的很多,如黄裳先生有《过灌县·上青城》《五日长安》(均收入《黄裳散文》一书,浙江文艺出版社1988年出版)等等,均为名篇。鲁迅没有写过这样的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