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心雕龙 | 范轶伦:科幻学徒笔记——黄昏未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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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未晚

——第四十二届洛杉矶科幻大会见闻

早在我抵美前,吴淑英学姐就通过邮件联系了我,刘明明和美籍华裔科幻作者谭丽云(Laurie Tom),提议在今年的洛杉矶科幻大会(Los Angeles Science Fantasy Convention, 简称Loscon)上组一个关于中国科幻的座谈会。当时《三体》还未获得雨果奖,但已得到了星云奖提名,加上之前积攒的口碑和人气,在美国科幻圈刮起了不小的旋风。我们乘热打铁提交了座谈会的申请,果然很快就获得了批准。11月27日,我和吴学姐早上七点半从河滨出发,一路交通良好,九点多就抵达了位于洛杉矶机场附近的万豪酒店,在这里已举办了12届Loscon。和我们同行的还有来自以色列的艾维亚,她和我同一届入读UCR比较文学系博士班,虽然研究兴趣是日韩文学翻译,却是个不折不扣科幻迷,活跃于以色列的科幻大会,(没错,以色列也有科幻大会!)还是个颇有经验的coser,担任司机的则是英文系的艾瑞克,目前正潜心写作有关美国漫画中黑人形象的博士论文,用他的话来说是“主业漫画,副业科幻”,但再怎么忙也要出来接地气。

Loscon由洛杉矶科幻奇幻社主办,迄今已至第42届。

洛杉矶科幻社(Los Angeles Science Fiction Fantasy Society,简称LASFS)是世界上历史最悠久的科幻社团之一,其前身是成立于1934年的洛杉矶科幻联盟(Los Angeles Science Fiction League,简称LASFL),雷·布拉德伯里、罗伯特·海因莱因都曾是其会员。

LASFL曾为洛杉矶成功争取到了1942年世界科幻大会的举办权,这是世界科幻大会第一次在美国西部的城市举办。上世纪40年代,美国科幻迷的活动据点都集中在东部,当时全美唯一的本土科幻大会只在纽约、宾夕法尼亚、新泽西州举办过,而世界科幻大会也都在密西西比以东的城市落脚,整个西部地区从未有过属于自己的科幻大会。在LASFS的努力下, 终于在1948年于洛杉矶举办了第一届西岸科幻大会(West Coast Science Fantasy Conference,简称Westercon)。此后Westercon便以加州为根据地,成为美西科幻迷们一年一度的盛会。1975年,为庆祝社团第2000次例行聚会,LASFS举办了一次气氛更为轻松的小型“大会”,反响非常热烈,此后就正式冠以“洛杉矶科幻奇幻大会”之名举办至今。时至今日,Loscon依然保持着每年千人的参会量,在地区性科幻大会中已算是成绩不俗。

按照惯例,每届Loscon都会有一个花名,而今年恰逢第42届——“42”这个数字对于科幻迷的意义,你懂得,因此本届Loscon就顺理成章地被冠上了“Loscon42搭车客指南”(Hitchhiker’s Guide to Loscon 42)的花名。在前台登记的时候我突然发现忘带了毛巾,艾瑞克一拍脑门说自己也杯具了,没想到一旁的大会工作人员以迅雷不及眼耳之势拿出一捆毛巾:“别担心,我们为你准备好了!这是大会纪念品。”看着毛巾上大大的“Don’t Panic”,我和艾瑞克不禁相视而笑,简直就是为我们量身定做。有了毛巾加持顿觉底气十足,放下行李后我就去会场逛了一圈。虽然规模较小,应有的活动可是一个不落:座谈会、工作坊、读书会、艺术展、游戏竞技、电影放映等等一应俱全,甚至还有根据《神秘博士》剧情设计的“哭泣的天使密室逃脱”游戏(某一天我义无反顾地走进了密室,至于结局…No spoiler! )。

没有毛巾怎么搭便车?左边为艾维亚

我的第一场座谈会是当日上午11点半的“华人科幻和技术东方主义”(Sino-SciFi and Techno-Orientalism),同场嘉宾是吴淑英和谭丽云。考虑到我们三人复杂的“中国性”,吴淑英在给座谈起名字的时候特地用了更广义的“Sino”而非“Chinese”,可谓相当贴切。谭丽云在取得生物学学位之后误打误撞进入了迪士尼工作,现在白天是游戏开发部的项目经理,晚上摇身一变创作科幻,目前已在多家科幻杂志和选集上发表小说。她是祖籍广东的第三代美籍华裔,讲一口地道的美式英文,也能听懂一些日常粤语。吴淑英是活跃于蒸汽朋克的作者和编辑,中文能力略胜谭丽云一筹。她的祖辈在上世纪初从海南移民到马来西亚,此后落地生根,到她已是第四代。从小在英文学校接受教育,之后去加拿大修读英文和创意写作,因此英文是吴淑英的第一语言,其次是马来语,之后才是华语:粤语、客家话、海南话,她都略通一二。和她们相比,十八岁才去香港的我是最根正苗红的中国人,而“两文三语”(英、粤、普)的求学生活也为我提供了一种距离去思考语言的政治和身份的归属。

虽然被排到了最早的场次,我们走进会室的时候观众就已坐满了一半,在场白发苍苍的爷爷奶奶个个散发出“我已经做了五十年幻迷”的气场,让我忍不住有些紧张。抵美后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我就马不停蹄地参加了在圣地亚哥举办的第六届“煤气灯聚会”蒸汽朋克大会(Gaslight Gathering Steampunk Convention)和旧金山的Con-Volution科幻奇幻大会,然而在座谈会上作为嘉宾发言却是第一次。一早料到《三体》会成为焦点,吴淑英在座谈开始前就笑言要约法三章把所有相关问题都留到后天的《三体》专场。一轮自我介绍完毕后,观众对于我们三人“和而不同”身份的非常感兴趣,讨论也就围绕着科幻创作和华人经验展开。

华人作家如何在科幻中挪用和转化自己的语言和传统,而这是否必须?

针对这一问题,我和吴淑英首先介绍了科幻在大陆、香港、台湾和东南亚的现状。在语言方面,我提到大陆作家陈揪帆曾尝试用粤语创作,而在香港和台湾的科幻作品中也不时会出现一些粤语和闽南话用词。我个人认为对于母语的坚持并不总是与政治立场挂钩,除了目的性特别明确的作品,更多时候方言融入科幻创作是服务于故事的基调和氛围,而且语言也是身体记忆的一部分,当你写作的时候,它很自然地就会从笔端流出。吴淑英则以马来西亚为例介绍了东南亚本土科幻所面临的困境和机遇。当地书店中售卖的科幻小说基本都来自欧美,读者又从小就被灌输“英文的才是最好的”概念,因此本土科幻向来乏人问津,而且质量参差,许多用马来文创作的科幻都是杂糅了言情奇幻的“速食文学”,不过近几年不断有新人冒起,无论概念还是故事都让人眼前一亮,而且用英文和马来语写作的都有,其中有不少还是华裔。吴淑英和新加坡华裔庄晓薇(Joyce Chng Siok Hwee)主编的《大海属于我们:蒸汽朋克东南亚故事集》(The SEA is Ours: Tales of Steampunk Southeast Asia)将于12月出版,我十分期待这本汇聚了来自新加坡、泰国、越南等创作新秀的选集,希望有机会能将之翻译为中文。谭丽云认为美籍华裔科幻作者群对待“中国性”问题有两种截然不同的取向,一如刘宇昆,作品多触及文化差异问题,一如特德姜,较少着墨于特定的文化元素。这两种取向并没有高下对错之分,个体移民经验的不同带来写作理念的差异,这种多元性正是科幻所拥抱的。

语言与传统这一议题也成为大会第三日“刘慈欣的《三体》”座谈讨论的核心。在总计一百多场座谈会中,这是唯一一场只讨论一个作家一本书的座谈,可见《三体》的影响力。这次的嘉宾除了我和吴淑英之外,还有刚从UCR比较文学系毕业,目前正在波莫纳学院(Pomona College)做访问教授的刘明明学姐,她的博士论文研究的是志怪小说,对科幻小说也颇有涉猎。我们谈了《三体》系列的接收和反响,包括对科幻创作,粉丝群体、学术研究和影视产业不同方面的影响,以及英文版的出版历程。观众不断追问各个环节,尤其对于《三体》中文革内容被审查这一点非常感兴趣,希望了解更多中国科幻创作环境的自由度,有位观众举手问道:

“我听说时间旅行题材在中国被禁止了,这是真的吗?”

两场座谈会让我深深感受到了美国读者对中国科幻的好奇,不仅发言踊跃,还多次让我们推荐其他已经翻译成英文的中国科幻作品,我想以后很有必要列一张英文版中文科幻作品清单,到时候就可以直接发放给观众。提问中有不少引人深思,例如“怎样看待科幻剧《萤火虫》中的中国元素”这个问题就引发了一场有趣的讨论。吴淑英认为这种东方主义(orientalism)是一个很大的商业卖点,也有观众认为想象一个多元文化混杂,而非西方主导的未来是个值得肯定的尝试。我随即补充在中国的科幻作品中也有不少西方元素,甚至整个故事设定都是西方世界,所以这种想象是相互的,当西方在科幻作品中投射它对中国的想象,中国的科幻也在反其道而行之,“西方主义”(occidentalism)与“东方主义”本是同根生。 于是有观众追问,美国科幻中常常会想象美国变成世界霸主,中国科幻也会想象中国变成世界第一吗?还未等我们回答,艾维亚跳起来说

《三体》座谈会后与吴淑英(左)和刘明明(右)的合影

两场座谈会让我深深感受到了美国读者对中国科幻的好奇,不仅发言踊跃,还多次让我们推荐其他已经翻译成英文的中国科幻作品,我想以后很有必要列一张英文版中文科幻作品清单,到时候就可以直接发放给观众。提问中有不少引人深思,例如“怎样看待科幻剧《萤火虫》中的中国元素”这个问题就引发了一场有趣的讨论。吴淑英认为这种东方主义(orientalism)是一个很大的商业卖点,也有观众认为想象一个多元文化混杂,而非西方主导的未来是个值得肯定的尝试。我随即补充在中国的科幻作品中也有不少西方元素,甚至整个故事设定都是西方世界,所以这种想象是相互的,当西方在科幻作品中投射它对中国的想象,中国的科幻也在反其道而行之,“西方主义”(occidentalism)与“东方主义”本是同根生。 于是有观众追问,美国科幻中常常会想象美国变成世界霸主,中国科幻也会想象中国变成世界第一吗?还未等我们回答,艾维亚跳起来说

“如果中国在太空中建立一个帝国,应该起名叫middle earth!”

一语三关,引来全场一片叫好。

大会第二日我还参与了“死亡”和“性感与情色”两场座谈。在前者,嘉宾们从自身经历出发讨论了死亡的意义以及未来社会对待死亡的态度。当时巴黎恐怖袭击刚发生不久,在场的好几位科幻作家都表示,尽管自己在作品中写过无数灾难与死亡,面对这样的悲剧还是会震慑于生命的脆弱。我介绍了近几年风靡中国的盗墓小说,指出这种糅合了考古、惊悚、侦探元素的文类可谓中国土生土长的奇幻子类型,其流行也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当代中国社会死亡观的解魅,观众虽不明洛阳铲为何物,但也听得津津有味。原住民科幻活动家卡斯特罗(Gregg Castro)则讲述了推广和保育印第安传统文化的经历,例如向印第安裔青少年教授传统的葬礼仪式,他二十年如一日的坚持让我深感钦佩。“性感与情色”这一座谈被安排在了午夜场,虽然题目让人浮想联翩,实际却火药味十足,围绕科幻奇幻作品中的两性形象,嘉宾和观众展开了激烈的讨论。主持人亚历山大(Maria Alexander)去年新出版的长篇小说《威克先生》 (Mr.Wicker)刚获得了一个颇有分量的新人奖,她修习日本剑道多年,一次偶然的机会发现媒体图片上的女剑客们“永远为了摆出性感的姿势而以错误的方式持剑,”而这些插图、漫画、电影海报的创作者基本都是男性,她一怒之下发表了一篇檄文,顿时在网上掀起轩然大波,不少作者反驳自己只是“顺应潮流”。同场的还有本届大会的特邀嘉宾作家吉姆·海恩斯(Jim C.Hines),他至今已发表了包括《哥布林的追寻》(Goblin Quest)在内四部长篇小说和超过五十篇短篇小说,还获得了2012年雨果奖最佳粉丝作者奖。虽然身为男性,他一直十分反对科幻作品对于女性的刻板描写,还曾经模仿电影海报中夸张的女性形象拍摄了一系列讽刺照片放在自己的博客。我和吴淑英都认为,在以男性为主导的科幻圈,这种“被性感和情色化”的女性形象迎合了读者和市场,却使得女性身体沦为消费的对象,其实种种潜藏的性别不平等在学术场合已被反复讨论,但要改变现状,还需科幻从业者们增强性别意识,并且能有勇气对主流说不。

波多黎各竞选2018年世界科幻大会举办权的摊位

洋洋洒洒写了这么多,读者们也许觉得我把所有激情都投入到了座谈会?的确,大部分时间我都脑洞大开,听科普作家讲量子计算机,营养学家讲科幻中的食物,工程师讲无人汽车……五花八门的话题让人耳目一新。不过,出来刷con当然也要玩!大会第二日晚上,来自波多黎各、新奥尔良等多地的幻迷各自举办了“秘密派对”为争取2018年世界科幻大会的主办权积攒人气,说是“秘密派对”其实对所有参会者都开放,人们举着酒杯穿梭于不同的派对房间,暗暗较劲却又友好热烈的气氛就如杯中的鸡尾酒一样醉人。看着攒动的人群,这些盛装打扮的幻迷都已至中年,年逾古稀的长者也不在少数,我在心里暗想,几十年后中国的科幻大会上也能见到这样的场景吗?有位观众曾在座谈结束后和我感叹说,科幻在美国是黄昏未晚,在中国却是初升的朝阳,他们很羡慕当今中国科幻的青春和生命力,诸如Loscon等老牌科幻大会,如今都面临着参会者的老龄化“危机”,口味多元的年轻人更愿意逛能见到当红偶像的动漫展,如何吸纳新鲜血液是亟需解决的问题。

当然,从一个科幻研究者的角度来看,这些“中老年”幻迷所贡献的视角是非常值得珍视的,阅历和经验赋予他们更多元的思维去理解科幻,而非单纯追求阅读快感。无论是对《三体》的刨根问底,还是谈论死亡与性别的百无禁忌,在科幻的世界里,自由远比年龄重要

宇宙的未来 现在 过去

四十二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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