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一叹
月光
他抱着月光跑了，裹着夜色跑了
留下一座空空的寺庙
我们是朝山的香客，菩萨们都不说话
大殿里的木鱼也不说话
树叶顺着风滑下来，落在谁身上
谁就是那个撞钟的人
并蒂莲
风依然在吹
桂花依然在落
万佛楼的钟声，惊起一只麻雀
一片叶飞进窗，落在脸上
老祖母颤抖一辈子的手
终于平静下来
池子里，生出一枝并蒂的莲
椅子
被风吹老，又被月光磨亮
黄花梨裸露的肌肤
留下岁月的脂痕
老太爷坐过，老夫人坐过
四少爷也坐过
只有二奶奶，是站上去的
站过的椅子就不能再坐了
它不但有女人的气味
还有女人的魂
碗莲
用一个春天的时间，收集雨水
养活一株碗莲是奢侈的
梵音寺外，曼陀罗羽翼丰满了
再盛大些，就能醉倒一个黄昏
看看你孵化的红蝶，这珍贵的物种
它口器上有蜜，有毒，有箭
我的花园，一次次被月色打扰
今晚，定会落下生疼的影子
落幕
祖父合上双眼的时候
大宅院的门就永远关上了
他不再叫作四少爷
少奶奶也不再是少奶奶
影壁的砖缝爬满了草
草上爬满了露水
祖父的名字被火点燃
被风吹得远远的
奶奶临终前做了一个梦
大伙又叫她少奶奶了
祖父在影壁前给她画像
那幅画，怎么都画不完
莲子
挽一池秋水，采莲，听雨
八月的月亮，寂寞地开
寂寞地谢
花落，便是归期
小小的莲子
藏着未尽的相思
谁说，素衣如雪
谁说，红花似火
昼夜在露中枯萎
此心亦如残荷
萧瑟的日子近了
清风，吹过浮萍
虞姬
以一种决绝之姿，奔赴
未知的命运
离于枝头，便不问炎凉
乌江水冷
雪白的头颈
转身，付与秋风
剑有电光之美
胭脂盛开
月色成冰
人间
银河有多深，悲伤
就有多深
风露生时，相逢在
这憔悴的人间
不是每一片云
都记得归路
我的掌心，握着风声
握着冰冷的月光
等一场江南的雨
落过，青青的石桥
等待
教我如何
唤醒一条沉睡的河流
冰封的雪
早已在记忆深处融化
就算没有风，山谷
也懂得芬芳的意义
我不想，在沉默里
设下陷阱
门一直开着，如果你确信
你就是我等待的人
青砖
尘土，逃不脱自己的宿命
与风共舞的，漂泊天涯
不畏水火的，重新做回石头
马蹄声落入青砖，有悬磬之美
落花以身相许，天地选择了沉默
长袖是悲伤的河流，在月下枯竭
青衣女子，腰肢婀娜
用碧血，画出残山剩水
人间，又多了几许微尘
瓦当
一万条河流，在这里折戟而下
接近峭壁的时候，没有人能挽住缰绳
鸦雀徘徊屋檐，检点落魄的雨水
跌落的念头，汇成深渊
抬头仰望，成队的异兽已被驯服
狰狞之势足以抵挡秋日的风霜
参禅的僧人，悬崖撒手
在虚空中，坐断尘缘
檐铃
孤悬人间的高处，注定是寂寞的
谁愿意亲近月亮，谁就要饮下风声
檐角张开翅膀，飞不出自己的姿态
最忠诚的喉舌，总是在关键时刻失职
守塔人，坐在被芦苇侵占的高台
看暮色如血，乌云藏起刀剑
赴死之士，早已成圣升天
锈迹斑斑的黄昏，不再被秋风吹响
花窗
镂空的梅花，透出蕙兰的香气
庭院深深，碎裂的光影散落
内外是相对陌生的两个世界
我们，成为彼此的过客
老人在窗下对弈，棋道纵横
战马的嘶鸣，跃上指尖
一枚绿茶，浮沉于透明的杯里
演绎，饮茶人坎坷的一生
抱鼓石
鼓声藏进石头，门第的高贵
被青苔一点一点剥蚀
麻雀啄食鼓顶上的米粒
傍晚的阳光，被石狮挡在门外
新来的女人，是门当户对的大家闺秀
迎亲那天，桀骜的马匹在廊下打转
石榴树与秋风交涉一场雨
穿长衫的新郎，从落花中醒来
太湖石
谁说一块石头，没有玲珑的内心
风生水起，千年的孔隙发出天籁之音
秋风萧瑟，黄叶飘落石上
柔软之下，是人间至极的憔悴
游鱼出入其中，不问忧乐
写意的山水，在光影中复活
瘦，漏，皱，透，阐释古老美学
行吟的诗人，在水边站成一座假山
2021.1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