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学并没有一个最优解

文丨张是之
前面文章《吃人的利息,嗜血的资本》发在朋友圈,大学同学蔡蔡参与了讨论。讨论有一定价值,现在整理一下发在这里,有些问题当时朋友圈回复的不够细致,我在最后做了一下补充。
第 1 回合
蔡蔡:目前我国所有的限制高利率的公权力行为,都是为了保护放贷人,而不是为了限制资本获利。
是不是很违反直觉呢?世界就这么千层饼。他在另一层。
当然根本目的是维稳。那扯远了,且说放贷。
归纳目的,须从长期认真观察行为出发,你别听他说,要看行为。
改革开放后到14年7月之前的漫长岁月,个人借贷于法无效,公司可对外借款,司法实践是只要别打死人,都不管,爱放放,爱收不收,这个红色政权未必那么讨厌高利贷。
14年7月,立法没有动作,但工商行政是只要涉及「投资、基金」一类的公司,不允许变更住址、法定代表人、股东。
为什么呢,上半年发生了大量的高息揽储公司跑路。。。当然按经济学,这帮没有分辨力的傻货就该去死。但按大政府的思路,没办法忍受上万人跑出来说要跳楼。
15年最高法出司法解释,限制民间借贷利率,保护年利24以下,反对年利36以上。。。其实ZF爸爸真不在乎你收多少(按增值税,你收的多他还多收税呢),但同前,他在乎一堆人忍不住诱惑,乱放贷又收不回来,最后去政府门前表演跳楼。
今年,这个值进一步下降,目前大约13到14年利。(目前这个形势,24的年利仍然过于诱惑了,类似吸毒)注意,这个值仍然远高于目前你能从世界上任何一个稳定经济体拿到的公开利率(津巴布韦之类的民国当然不算),这个值,你真不能说政府反对放贷获利。
谁玩不是玩?怎么收税不是收?政府没那么教条,邓爷爷都说了黑猫白猫,他余威犹在。
但前提是别弄到要死人,最后一堆人去堵门。
我的回复:
理解有偏差,并没有说政府反对放贷获利,而是对利率以及各种金融问题的管制。
如果以维稳为目标,那任何管制都可以有它成立的理由,比如户口,比如计划生育,比如原来的暂住证、介绍信。
放贷本质仍然是交易,做生意亏本的有多少人去表演跳楼的?乱放贷收不回来就去表演,核心诉求还是希望有人管,希望有爸爸「托底」,希望怎么着都是自己不亏钱。
这样的诉求,维稳二字怎么都可以理解,出租车还因为网约车的出现就去闹事,需要维稳呢。
但这样维稳的经济学逻辑本身就不成立,非要说这是一种大局观或者说是种高瞻远瞩其实也很牵强,经济发展难道不是更大的维稳措施吗?关广梅当年的行为也是重点维稳对象。
正确的逻辑,法律需要保护的是产权,而不是利益。
重复一遍,保护产权而不是保护利益。
而目前很大部分的维稳观,则是谁哭谁有理,谁闹谁有理,医闹的故事就是这么来的。
第 2 回合
蔡蔡:我可没说政府这么做就对,其实政府其实也不在乎他自己逻辑对不对。政府只在乎一个事,存续。
政府也不反对保护产权,06年以来物权法在民法里面从无到有,到逐渐变成民法裁判最重要的权力,「物权是绝对的,被称作对世权,其他权是相对的」巴拉巴拉。只要有助于存续。
政府甚至也不在乎维稳。如果维稳对象试图影响他存续,那你试试。医闹过了头,下场如何,从快从重今年就安排了一波。
因为经济制度这事儿在某些人那里,可能觉得是个解析解,先来个公理,再走向结论,。。。但在目前掌握了经济制度运行的人那里,它是个有限元逼近解,他们觉得这事儿没有解析解。至于他们对不对,他们也不太争辩,反正他们掌权。
解析解的逻辑,不适用于逼近法。
他们怎么逼近呢?方法如下:先不管,如果闹大了,我就改。简单吧。
就是二代目说的的摸着石头过河。
我的回复:
在没有几何学之前,依靠经验摸索盖房子当然也可以盖出房子,也能把墙盖的比较竖直。
但有了欧几里得以及他的几何学之后,盖房子可以有更好的理论依据,可以先计算能不能盖,盖多高。
蔡蔡肯定懂得盖房子的道理,没有几何学的支撑,我们今天恐怕只能摸索着盖个十层八层。
没有理论当然也能摸石头过河,但摸完油钱粮票布票,换个领域还要摸一遍,最近摸的是芯片这条河。
花别人钱摸着石头过河,当然是随便摸了,承担代价的不是他们,耽误的机会成本也没人看见。
我的问题是,如果理论是对的,如果几何可以指导盖楼,为什么经济理论不能指导经济现实?
答案是,不是不能指导,而是他们选择了错误的理论,卡尔马、凯恩斯、斯蒂格利茨,很多。
他们花别人的钱,当然不会在乎对不对的问题。但作为讨论,作为一个理论的探讨,作为一个科学问题的探讨,必须要回答对不对的问题。
正如必须以几何学、流体力学、工程学的角度回答,这个楼这么设计能不能盖,会不会倒塌,会不会有安全隐患。
如果蔡蔡作为设计师说,这个楼盖不起来,设计原理决定了它不符合实际,盖楼的人依然要盖,依然要去摸着石头盖房子,那你也没办法。
经济学同理。
蔡蔡可能看新闻了,长篇报道了最高级别的关于知识产权的会议,这是我们又在摸的一条新河,非常深的河。
第 3 回合
蔡蔡:我能理解很多人人对一个事情没有解析解的本能反感,爱因斯坦也反感,他说,上帝不掷骰子。
但经济学不像盖房子,非要类比,它像下围棋,阿尔法狗怎么下围棋?先录入几万本棋谱,取几个基础值,然后两只狗来对战(他们自己下一局很快),根据结果来选取胜率更高的值。它对吗?也不全对,李世石还是赢了一盘,但它不在乎,因为全人类也就赢了它这一盘。
哥,如果你一个学固体电子的都不能接受这世上有的事需要逼近法,那无怪乎设计师们要弄很多噱头来忽悠大家了。。。天天跟那些噱头作战有什么意义呢?说的人本来就是说着玩的。
我的回复:
更进一步,即便以续存为目标,改革开放前吃不饱饭的时代,和今天大家吃的更好穿的更好,哪个续存更简单?
很显然,今天的续存成本更低,都有钱赚谁有功夫去闹事。关广梅的案例,恰恰是为了「续存某个方向的道路」,不让人去赚钱。
几十年前,能不能卖鸡蛋都是个问题,今天对于能不能赚钱当然没有争论了。
唯一的问题是,同样的逻辑在一件事上是可以的,但在另外一件事就不行。
卖鸡蛋养鸭子搞承包都没有问题了,但教育医疗都不行,资本进来就是嗜血就是错的。
没有一个逻辑一致性,摸完鸡蛋摸鸭蛋,摸完光伏摸芯片,这就是我们摸着石头过河的现实。
续存可以理解,续存也没什么错,但方法路径上本身就存在着诸多的逻辑不一致。
第 4 回合
蔡蔡:另外我不太同意你把设计者和全体使用者割裂开来的说法。同样是有所主张,一代目他们很多人是死了一户口本的人,他们自己也好几次差点死掉,才取得这个最高权力的。你舍得家里死几口人来践行自己的主张?
他们那时候也相信有先验的法则,没有意识到自己算力不足。结果建国后瞎搞,又死了一户口本。
死痛了,幸存的人才决定,所有的先验法则,可以见鬼了。
即使以今天而论,大家都搞得好,掌握最高权力的人才能过得好,我不同意他们已经傻得「任由你来承担代价,他们在一边傻乐」。
也许有一天会变成那样吧。
Not today。
我的回复:
你理解错了,如果非要用有限元逼近法来类比,经济学家强调的也是让企业家自己去逼近,花自己的钱去逼近,成本收益都是自己承担。
社会作为一个整体没有一个最优解,正确的经济学也不会强调有这样的最优解。
也不存在全人类的问题,存在的都是房子要盖多大面积、精装还是毛坯、期房还是现房这类具体的问题。
你说的逼近法,企业家一直都在做,就是试错。经济学并不反对,所反对的是,第一拿别人钱去试错,第二全国一盘大棋强制统一试错。
补充三点
以上是当时的聊天记录,我认为有必要补充的几点。
第一,经济学没有最优解。
这个「没有最优解」的意思,一方面作为社会的整体,它压根就没有一个最优解。
粽子我喜欢吃豆沙馅的,媳妇竟然喜欢吃肉馅的,有人吃豆腐脑喜欢加糖,有人喜欢加辣椒,社会上到底哪个是最优解?
在清楚到认识到这个问题的时候,于是另外一方面,有自知之明的经济学家压根就不会去寻找这个「社会的最优解」,无论是解析解还是什么逼近法。
但有些经济学家总是不甘寂寞,总想着给社会这个整体寻找最优解,总认为按照他们的建议就能找到社会利益最大化的方法。
比如林毅夫对产业政策的支持,再比如斯蒂格利茨那些人对征收高额富人税的支持,都是在试图寻找全社会的最优解。
第二,时刻警惕集合性质的大词带来的思维盲区,比如社会、资本、民族等等吧。
当然这些词不是不能用,而是当以这些词作为分析批判对象的时候,很容易忽略了真实世界的细节。
比如对资本的批判,上过高中都能熟知 Marx 对资本的鞭笞,但他们缺乏对资本细节结构的认识。
即便他们在批判资本的时候,住的就是资本家盖的房子,用的是资本家制造的手机、电脑,穿的也是资本家造的衣服,他们依然不会去观察这些真实世界的细节,依然用一个大词「资本」来代指一切他们不喜欢东西。
社会,也是这样的大词。当把社会当作一个整体来思考的时候,就会忽略其中的人,就会不自觉地选择上帝视角。
用下围棋的例子来类比,其实就是一种上帝视角。但很明显,人不是棋子,社会管理也不是下围棋。
下围棋可以有最优解,但正如前面第一条补充的,社会管理本来就没有最优解,再快的计算机也算不出来。
那些鼓吹可以有最优解的经济学家,不过是骗点课题经费罢了,他们假装很努力,自己成名成家的同时却让别人承担代价。
第三,时刻警惕将ZF人格化。
这个问题其实和第二个问题一样,政府也是一个集合词汇,是一个大词,当用这个词来作为行动的主语时,很容易忽视了背后真实的人和事。
这个问题在蔡蔡的讨论中,是一个非常隐藏的、潜在的意识,他可能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也是很多人容易犯的错误。
比如,蔡蔡说的「续存」问题。我们当然能够理解他说的意思,就是维持 zq 的稳定性。
但是很明显,政府本身不是一个有行动能力的人,你认为它的目的是续存,但那么多的腐败分子怎么解释?他们的所作所为明显不是考虑什么续存问题。
如果从证伪的角度来看,一个反例就可以证伪「续存」的解释。
更何况,不仅仅那些腐败分子不考虑续存问题,就是日常生活能够打交道的那些多少有些实权的官员们,他们的目标也都是「续存」的问题?
你信吗?我是不信的。
把 zf 人格化正是问题所在,认为「政府人」有着远大的、独立于真实的人利益之外的价值追求,或者认为就是为了「续存」,都是同样的问题。
实际上对这个问题,以布坎南和图洛克为代表的公共选择学派,就做过系统的分析和批判。
公共选择学派的方法论,说穿了,就是把经济学研究人的行动的方法,逻辑一致地用到那些被人们认为是非盈利机构的活动中。其中有很多方法、观点和结论和奥派一致。
这个学派的代表作是图洛克的名著《官僚体制的政治》,以及他和布坎南一起合作出版的《一致赞成的计算》。感兴趣的可以找来一看。
篇幅太长,今天就到这儿吧。

2020年12月0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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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Arthur Dove,Clouds and Wat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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