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贤浜纪事(散文)
一早,母亲打电话来说,她的小舅舅,也就是我们的小舅公过世了。虽是多年未走动的亲戚,依然掀起一片感伤怀旧的心潮。
小舅公的家,也就是外婆的娘家,在慕贤浜,我曾疑心是木缘浜,但显然前者更确切。那是一条长长的水浜,伸向陆地深处,两岸人家依水而居,整齐的河埠头,证据确凿着昔日真的居住过贤人大德。
在上中学以及更早之前,有很多关于慕贤浜的记忆,因为那儿有慈爱的太公太婆,有和我们年纪相仿的小姨们,大舅公小舅公的印象不甚清晰,只记得一张张模糊的笑脸,小舅公瘦瘦的,眉眼总是满含羞涩的笑意。太公太婆,也就是外婆的父母,极其疼爱我们,彼此之间却不甚和睦,他们分住在两个儿子家里,鸡毛蒜皮都斤斤计较。我记得有一回太婆在浜里摸了很多螺蛳,硬是不肯给太公一碗,叫他想吃自己摸去。那时我尚幼小,不能明白他们老夫妻俩何以如此相处,后来渐渐明白,大小儿子已经分家,两位老人也较着劲帮着自己住的那个家,这种分离既残酷又微妙,难以言说。在乡下,若有两个儿子,多半是各管一个老人,硬生生把一对老夫妻分成两家人。可似乎一切顺理成章,没有谁觉得有什么不妥,包括老人自己。但从人性的根本而言,这里面肯定有不适与挣扎。
在慕贤浜,我是远道而来的客人,但和阿姨们在一起,我们是最好的闺蜜和伙伴,我们年纪相仿,相亲相爱,一起读书玩耍,偷瓜割草,直到小我一岁的小阿姨在四年级那一年突然得病,之后开刀,瘸了一条腿。她是个热心肠的女孩子,从此性格大变,有一天,她一个人关在房间里哭,她的哭声已不属于孩童,里面有了真正难以排解的伤痛,那是我记忆里疼痛的一页,我突然意识到我们长大了。直到现在,依旧无法想象,一个美丽的女孩在花骨朵一样的年纪里瘸了一条腿,是怎样的晴天霹雳?我仿佛从小阿姨的那一场痛哭之后真正长大了,知道生活的残忍诡谲,知道童年乐园终有关门的那一天,知道我们终将长大,曲终人散,朝着各自的人生方向前进,一切无可商量。
太公的床铺搭在临河的北门口,常年一顶雪白的帐子,衣服被褥洁净整齐,用我母亲的话说,小伙子来了都会毫不在意地在他的床上躺一会。大约八十岁以后,太公得了老年痴呆症,那就完全不同了,像个无知孩童,小舅公因为伺候他,颇吃了些苦。我想到我的外婆,今年已经九十高龄,脑筋时而清楚时而糊涂,人也认不太清,又任性如顽劣小儿,但身体的硬件仍然极好,我大舅舅伺候她很多年,也是吃尽苦头,晚上还要起来几次帮外婆盖被子。原来,这也可以遗传啊!
小的时候,寒暑假里,常有机会在慕贤浜过夜,一个堂姨嫁给浜口一个当兵的,我们去做客,从浜底到浜口,一脚高一脚低的,感觉很远。夜的慕贤浜,月光如银,河水荡漾如绸,树木,房子,河桥,只有漆黑的剪影,我突然想起,那一年,我年轻英俊的外公摇着怎样装饰一新的木船,停泊在这条河浜里,在两岸喜烛高照中,娶走了我如花似玉的外婆,来到另一条河港,繁衍生息了我的母亲和两个舅舅,以及后来的我们。慕贤浜,是我生命的来处!
最后一次去慕贤浜,是太婆过世。此前两个月,太公已经离世了,我不知道那两个月里的太婆是怎么过的,反正她好好的,没病没灾,突然就在一个早晨没有醒来。他们说恩爱的老夫妻都是这样的,一个离世后,另一个不会待得太久,但我太公和太婆是恩爱夫妻么?我母亲说当然是的,他们一起生活了六十多年,养育了三子一女。
送别太婆,我和我六十出头的外公走在回家的路上。外公感慨道,怎么丈人丈母娘都走了,他感觉自己还是个孩子呢!我笑起来,拉住他的衣袖,示意他看我,我说,我才是孩子呢,你已经是外公了!其时,我也已经成年,读大学两年级。如今,外公都已离开十多年了。
时光如利箭,看亲人远去,叫人惊痛。感谢给予我生命的人,给予我关爱与呵护的人,从不伤害我的人。
我的遥远的,再也回不去的童年乐园——慕贤浜。
2021-01-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