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八,腊八
作者:李广生|摄影:孔建斌
今天是腊八,老话有“腊七腊八,冻死鸡鸭”之说,一年之中最冷的时节,到了。
小时候的冬天很冷,冻天冻地的。能有多冷?舅舅说:“滴水成冰!”印象中,这是舅舅说过的唯一的书面语。滴水成冰,嗯,确实如此,那时候的冬天,还真冷到这种程度。夜里出去撒尿,我最担心的就是滴水成冰。
每天早晨醒来,就会看到窗子上结了一层厚厚的冰花,像层层叠叠的山,像密密麻麻的树,像大大小小的花,像鸟,像兽,还有像人,有的像大人,有的像孩子,有的像老人,千奇百怪,好玩极了。生活在北方农村的孩子,最早的造型艺术启蒙,最早的艺术美感,恐怕是来自于冬日的冰花。
裹着被子,爬到窗台前,嘬起嘴巴,深吸一口气,对着窗子哈出来(不是吹气,是哈气,用腹式呼吸的方法,丹田用力,把口内的热气推出来)。玻璃上,出现一个比嘴巴稍大一点的,模模糊糊的圆形。仅在这个范围内,冰花的纹饰被微微破坏。继续哈气,继续哈气,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在圆形的内部,冰花融合,出现一个硬币大小的圆洞。从这个小洞望出去,窗外飘着雪花,院子里白雪皑皑。
一蹦子从炕上窜起来,着急麻花的穿衣服、穿鞋。洗脸就不必了,大冬天的,那么冷,谁没事臭讲究洗脸,将就一下算了,再说了,洗了还脏,何必多此一举?最多用手搓一搓脸,揉一揉眼,俗称干洗。刷牙,嘿嘿,小时候我根本不知道有刷牙这回事!起来干嘛,玩呗。在雪地上撒个欢儿,堆个雪人,用土块当眼睛,用棒子皮卷个鼻子插上,在背后写上隔壁伙伴的名字,就跟占了多大便宜似的,别提多高兴了。
约上几个小伙伴,喊着、叫着、吼着,用声音抗拒寒冷,跑到村外。没有任何作物的原野,白茫茫一片,像盖了一层厚厚的崭新的棉被,平展展的,没有一丝褶皱和一点污渍,让人心疼、怜惜,不忍心踩上去,不忍心惊扰她的宁静。有时会看到野兔的足迹,像是一朵朵的梅花,在雪地上绽放,连成一串,延伸到远方。鸟的足迹是“个”字形的,像国画中的竹叶,错落有致,妙趣横生。如果野兔足迹旁恰好有鸟的足迹,则是一幅绝美的梅竹傲雪图!当然啦,再好的画作,也会被我们这群小家伙破坏掉。我们横冲直闯,连跑带跳,连滚带爬,摔跤、打滚、砸雪球,留下满地狼藉,然后回家找饭。吃饭之前,先要享受一顿臭骂。我们则会很委屈的,乖乖的站在那里,小声替自己辩解,并把责任推给邻家伙伴——“是那个谁谁叫我去的。”
在这同一时刻,全村的母亲都在骂自家的孩子,全村的孩子都在出卖自己的朋友,骂人的和挨骂的,出卖的和被出卖的,都知道怎么回事,祖祖辈辈,这个故事一直在重复……
腊八是个重要节日,源远流长,包含丰富文化元素,不仅与祭祀祈福有关,还与佛教、道教有联系,诗家文人,多有吟咏,亦有佳作,流传至今,此不赘述。对于我这个从小生活在农村,恐怕一辈子都土得掉渣的人来说,腊八只有两件事,一是腊八粥,二是腊八蒜。
小时候,腊八粥是不经常喝的,倒不是穷的喝不起,主要是没那个闲功夫。负责一家人膳食的母亲,向来粗枝大叶,在吃喝穿戴这些事情上,能凑活就凑活。腊八这天,如果想起来了,如果心情还可以,熬粥的时候放上一把豆子、几粒花生、几个大枣,就算是腊八粥。所以,我小时候,虽然知道腊八粥这档子事,但并不期待,因为腊八粥和平时的粥,区别不大。
关于腊八粥,还有一件趣事,不得不提。那年,我上小学,腊八这天,忘了因为啥,被老师扣留在学校,天黑了也不让回家。那天赶上母亲高兴,做了腊八粥,等我回家。左等不来,右等不来,她的好心情就被一点点消磨掉了,怒火渐渐从心头升起。她派二哥去学校找我,学校就在村里。二哥把我领回家,并添油加醋的把我在学校的表现向母亲做了详细的汇报。说着说着,母亲的脸色变了,怒气冲冲的冲我过来,一顿暴揍。母亲后来说,那天我很奇怪,怎么打都不跑,也不求饶。她哪里知道,我怎能跑呢,我等着打完之后喝粥呢。母亲大发雷霆,全家人吓得不敢吃饭,只有一个人吸溜吸溜喝粥,喝了半盆,把二哥气得够呛。母亲打过我无数次,都不记得了,惟有这次,因为和腊八有关,所以记得清楚。
腊八蒜每年是必做的,直到现在,依然坚持,当然不是我做,是母亲做。我做什么?用她老人家的话说,我就会吃。也别说,她就喜欢看我吃。吃饭的时候,她坐我旁边,自己不吃,看着我,只要我夹什么菜,就连忙把这盘菜挪到我眼前。吃顿饭,还不够她挪盘子的呢。有时候为了气她,她挪过这盘我就夹那盘,她挪过那盘我就夹这盘,弄得她手忙脚乱。总共两三盘菜,一个老太太,笨拙的换来换去,是不是挺好玩的?闲话少叙,继续说腊八蒜。
在我的家乡,制作腊八蒜称“圈( juān )蒜”。“圈(juān)”有关闭的意思,比如把鸡圈起来,他被圈在监狱里。“圈蒜”就是把蒜圈在瓶瓶罐罐里,一下子把蒜说活了, 让制作腊八蒜这件事,充满了画面感和生活气息:剥好的蒜瓣,白白胖胖的,就像是一个个淘气的小精灵,骨碌骨碌四处乱跑;寒冷的冬夜里,昏暗的灯光下,母亲捏起一颗蒜瓣,放进罐子里,心里念叨:“叫你淘气,把你圈起来。”一颗,两颗,三颗……罐子里装满了蒜瓣,挤挤插插的,像是一群胖小子挤在一起。倒上醋,盖上盖,放在窗台上,母亲满意的笑了,她知道,过不了几天,在一种她所不知的神秘的化学反应作用下,这群被圈起来胖小子,就会变成一群小家碧玉。绿的那么青翠、那么喜人,在万物萧瑟的冬季,窗台上的这一罐绿意,蕴含着无限的希望和无尽的期盼。
又是一年腊八日,冬天居然不那么冷了,霾越来越重,早晨醒来,窗子上没有冰花,就像是从来没有过一样,可是确实有过呀,哪去了呢?电话里告诉母亲,熬腊八粥、圈蒜,母亲却说:
“不知道是蒜的毛病还是醋的毛病,咋不绿了呢?”
[悠悠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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