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錦:宋詞三百首評議(四)

远山之巅,星穹之下。
邂逅君子,温其如玉。
鍾錦:宋詞三百首評議
(四)
宋詞三百首評議
白石《琵琶仙》
詞序言其緣起,蓋吳興春遊,感遇思舊耳。但言緣起,未與詞復。詞則用賦體。“雙槳來時,有人似、舊曲桃根桃葉。”即詞序之感遇事也。“舊曲桃根桃葉”,舊日坊曲之姊妹妙妓也。“歌扇輕約飛花,蛾眉正奇絕。”當年情態,宛然似睹,不知是舊好耶新遇耶?“春漸遠、汀洲自綠,更添了、幾聲啼鴂。”乍憶當年之姣好,已傷今日之暌違,卻放開筆墨,寫春之歸,啼鴂之鳴,而尋春較遲之慨不言而在矣。故陡接“十里揚州,三生杜牧,前事休說”三句,陳亦峰所謂“‘前事休說’四字咽住,藏得許多情事在內”也。“又還是、宮燭分煙”,殆當年分別亦在此節令,故用韓翃詩句潤色之。“都把一襟芳思,與空階榆莢。千萬縷、藏鴉細柳,為玉尊、起舞回雪。”頗疑“楊花榆莢無情思”,正不知暗吟許多回也。蓋“想見西出陽關,故人初別”之時,觸目無非此景,彼無此有,本來難堪,而漫天飛舞,繚繚亂亂,似自當年直接今日,未始稍歇也,此所以“奈愁裏、匆匆換時節”。少陵詩“瞿唐峽口曲江頭,萬里風煙接素秋”,接者地域,而此則歲月也。所寫不過人間瑣瑣情事,有何新意可翻?真所謂如此閑言語道出做甚。然人生凡庸時固多,幾人真逢轟轟烈烈事?所以遺山言“國家不幸詩家幸,賦到滄桑句便工”也。雖然,凡庸者亦不能不寫之,且看他白石手段。一則“說情不可太露”(沈義父語),“調感愴于融會中”(張叔夏語),故能超乎情欲外,得縹緲寧靜之境,所以為清空。一则鍛煉“字面”,“字字敲打得響,歌誦妥溜” (張叔夏語),“好而不俗”(沈義父語),所以為騷雅。鍛煉之法,從溫、李等唐人詩中採摘,自是捷徑,故白石此詞,多用唐詩語。亦有他途,要在避熟。惟求之一過,轉成俗濫,如沈義父云:“煉句下語,最是緊要,如說桃,不可直說破桃,須用‘紅雨’、‘劉郎’等字。如詠柳,不可直說破柳,須用‘章台’、‘灞岸’等字。又詠書,如曰‘銀鉤空滿’,便是書字了,不必更說書字。‘玉箸雙垂’,便是淚了,不必更說淚。如‘綠雲繚繞’,隱然髻髮,‘困便湘竹’,分明是簟。正不必分曉,如教初學小兒,說破這是甚物事,方見妙處。”此等語不如教初學小兒耶?
白石《揚州慢》
白石譜此曲,年才廿二,予讀之幾數十遍,殊不見精彩處。然自宋末以來,遍傳眾口,咸知為白石名作。細尋諸家評語,要不過推言黍離之悲耳。或者,白石詞多摹閒情,偶見其敘國之大事昭昭若此者,不覺甘為過譽耶?然白石所寫者即有不同,寫之之法未嘗不同也。妙處全在此法,而隱約乎字句之間。有得哉夢華之言也,曰:“其實石帚所作,超脫蹊徑,天籟人力,兩臻絕頂,筆之所至,神韻俱到;非如樂笑、二窗輩,可以奇對警句相與標目;又何事於諸調中強分軒輊也?孤雲野飛,去留無跡,彼讀姜詞者,必欲求下手處,則先自俗處能雅,滑處能澀始。”蓋白石善用賦體,惟有以潤色之,所謂“俗處能雅,滑處能澀”也,而得古雅意。遂令眼前事、口內言,轉若典實中者,有高格響調之歎。然此高格響調外,殊少他意。故介存曰:“白石詞如明七子詩,看是高格響調,不耐人細思。”惟此《揚州慢》亦然。陳匪石曰:“此為賦體,哀時亂之感,一以摹寫被兵後景象出之。”得此《揚州慢》之寫法,亦得乎白石詞之寫法也。首二句,介存譏為“俗濫處”,未服人口。蓋以為天下名勝、昔日繁華,固當如此著筆也。然歐陽公《歸田錄》卷二云:“晏元獻公喜評詩。嘗曰:‘老覺腰金重,慵便枕玉涼’,未是富貴語,不如‘笙歌歸院落,燈火下樓臺’,此善言富貴者也。人皆以為知言。”亦可云:白石二句,未是繁華語,不如牧之“春風十里揚州路”,此善言繁華也。蓋名勝繁華,寫出固易俗濫,而天才者不然。拈出略知白石之俗濫矣,而白石固不以天才著。“解鞍少駐初程”,平平敘寫耳。“過春風”二句,尋常故實,潤色得平穩妥帖。“胡馬窺江”,猶嫌突兀,“廢池喬木,猶厭言兵”,則誠無限喪亂語也。“漸黃昏”三句,即詞序“暮色漸起,戌角悲吟”意也。介存曰:“白石好為小序,序即是詞,詞仍是序,反覆再觀,如同嚼蠟矣。詞序,序作詞緣起,以此意詞中未備也。今人論院本, 尚知曲白相生,不許復沓,而獨津津於白石序,一何可笑!”不知白石詞即賦體,緣起敍事,無能不復也。過片借杜牧事抒慨,不止與揚州關合,亦為晚唐詩句字面之美好也。此為南宋作詞一法門,沈義父云:“要求字面,當看溫飛卿、李長吉、李商隱及唐人諸家詩句中字面好而不俗者摘用之。”“二十四橋”,亦是求字面耳。“波心蕩、冷月無聲”,遙與當日繁華喧沸映帶,何嘗非無限喪亂語耶?“念橋邊”二句,結篇語。敘寫固自井然,偏於潤色中見詞境,則此境自法生者也。白石《詩說》云:“語貴含蓄。東坡云:‘言有盡而意無窮者,天下之至言也。’山谷尤謹於此。清廟之瑟,一唱三歎,遠矣哉!”此亦言境語也,然境生於法不生於情景,自是近山谷而遠東坡。白石寫詞如是法,詞序亦然。介存言:“白石小序甚可觀,苦與詞復。若序其緣起,不犯詞境,斯為兩美矣。”可觀處在是,復處亦在是,而其復不止在賦體所賦者,亦在賦之法也。蓋皆出詩法,介存言:“白石以詩法入詞,門徑淺狹,如孫過庭書,但便後人模仿。”此詩法,江西法也。淺狹至於精粹,模仿至於典範,白石亦人傑矣。然知其門徑淺狹,介存所以不可及。若嶰筠言“詞家之有白石,猶書家之有逸少”,一何可笑!
白石《踏莎行》
白石以詩法入詞,其法,江西法也。長調多用賦體,因其法遂成高格響調。而自高格響調之外,實無多趣也,故介存譏其“不耐人細思”。短調亦用其法,特不宜賦體,反使情趣稍縱,別成馨逸。故靜安最賞此詞,云:“白石之詞,余所最愛者,亦僅二語,曰‘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歸去無人管’。”詞序甚短,已將詞意點醒,殆經字面潤色,常恐人不能驟窺其意耶?呵呵。“燕燕輕盈,鶯鶯嬌軟”,言所歡之體態聲容,見其宜歌宜舞也。然恐又入介存所譏之“粗濫”。 燕燕鶯鶯,固東坡所用者,然東坡以戲謔出之則不俗,白石以鄭重言之則濫矣。或謂“騷莫若姜,放意或近率”,(鄧牧《張叔夏詞集序》)知言也。蓋白石不率處,詩法之潤色也,他處往往近率。東坡非不率,坦然天才語,不以率為累。白石巉刻若申韓,一近率,失法度矣。“分明又向華胥見”,言夢,字面亦但得工穩耳。“夜長爭得薄情知”,是體會語,蓋因夢斷遂不眠,輾轉間知夜之長也,而彼薄情者爭得知此?“春初早被相思染”,言天漸曉,所見初春景色,無不被相思染也。情景淒豔。“別時針線”,見當時之惦念, “別後書辭”,見後來之牽掛,以尋常語出之,偏覺刻骨。“離魂暗逐郎行遠”,當時針織,後來叮嚀,皆不足抵懷思也,乃以魂魄相逐,癡語沉痛。末二句即靜安最愛者,“憐其離魂遠行,冷月千山,踽踽獨歸之伶俜可念。有不知如何是好之意,溫厚之至。”(沈祖棻《白石詞小札》)小晏之純摯,溫韋之溫厚,全用淡雅變化,所以別成馨逸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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