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相小说 || 川 流:一生情缘

一生情缘

文|川流

  水珍出嫁那天,是大哥将她背到村口的,弟弟则负责送嫁。鄱阳湖口风俗,女儿出嫁,由亲弟弟送嫁,如没有弟弟,则可由房族兄弟替代。

  水珍是马影桥人,嫁的是县城双钟镇的和生。和生在镇东门口开了家铁匠铺。

  民国二十五年,晚稻收割后,进入了农闲季节,十八岁的水珍和村庄里几个姐妹相约到县城去玩。临出门前,娘让她将割钝了的镰刀带去城里找钱匠淬火加工。

  几个女孩子好久没进城,一路叽叽喳喳,十分新奇,进城后这家铺子逛逛,那家商店看看,买头绳、小圆镜、雪花膏、花手绢,左挑右选,不亦乐乎。等看到东门口的铁匠铺时,水珍才记起娘的吩咐,她让伙伴们先去别处逛,她则拎着布袋进了铺子。

  那天,二十岁的和生正挥汗如雨在铺子里打制菜刀。他将三块铁料放入炉中,待烧得通红后用铁钳夹出一块,置于铁砧上,持手锤叮叮铛铛敲打,等铁块打得渐渐冷却又丢回炉中,夹起另外一块铁料敲打,三张菜刀一起打,逐渐成型。

  和生是孤儿,从小流浪到沽塘,后跟当地一位老铁匠学手艺,上年才回双钟镇独立门户,在东门口开铁匠铺。为了生计,他努力工作着。

  水珍怯生生地走进铁匠铺时,和生觉得乌黑的小铺子顿时满屋生辉,亮堂了不少。水珍穿了一件粉红色罩衣,梳了条乌黑的长辫,因为一路走来,圆嫩的脸庞泛着红晕。她从布袋里拿出镰刀低着头问:师傅,我这镰刀能修吗?

  年轻的和生上身赤裸,胸前结实的键子肉突兀,水珍羞得不敢看他。

  和生接过镰刀看了看,用食指试了下刀口,说:没问题,加工淬火后保证又像新的一样好用。

  那现在能帮我修吗?我住乡下,还要赶回去呢。水珍问。

  哦,那行,你稍坐,一会就好。和生放下手头的活,将镰刀丢入炉火中,烧得通红后再夹出,用钢堑在镰刀口堑了个长条形口子,夹进一块钢条,再放回炉火中烧红,重新取出锻打,直至将钢和铁打得融为一体。然后用铁钳夹着镰刀伸入炉旁的铁水桶内,一起一落,连“嗞”了几声拿出凑着光线看了看,说:行了,等冷却后我帮你再打磨打磨就可以拿走。

  水珍一直在旁边看着,她觉得很是神奇,干活时,年轻的和生充满了阳刚之气,水珍心情渐渐宁静,不再似初进铺子时那般羞涩。打磨镰刀过程中,和生和水珍攀谈起来,大多是他问水珍答,很快他便了解了水珍的情况,家住马影桥,年方十八,尚未出嫁。

  水珍的美丽羞涩令和生砰然心动,有一种情愫悄然升起。

  打磨好镰刀后,水珍问了价钱,掏出花手绢打开,她“呀”的一声,满脸通红。原来,一路上她买了一些女孩子的小物件,所带钱不够了。此时,小姐妹们又不在身边,也借不了。

  和生看出了她的窘态,连忙将镰刀塞入她手中,说:没事,你拿回去吧,不收钱。

  那怎么行,那怎么行。水珍更加害羞了。

  没事的,天色不早了,你赶路回去吧。和生嘴上这样说,眼神却热辣辣地望着水珍,他恨不得她能再多呆会。

  水珍感受到了他的炽热,低着头说:那我先拿回去,过几天送钱过来。边说边有些慌乱地跑出了铺子。

  一来二往,两个年轻人郎有情妹有意,倾心相属了,这就是缘分吧。当和生托镇上媒婆王婶到水珍家提亲时,水珍父母很喜欢和生的勤劳善良,何况女儿能嫁到城里也是有脸面的,当即同意了婚事。

  出嫁那年,水珍弟弟刚刚十岁,懵懵懂懂,看到热闹的迎亲队伍雀跃不已,尤其对停放在村口那辆迎嫁的独轮车充满好奇。当时,独轮车在乡下随处可见,但迎娶水珍的独轮车却是和生精心妆扮了的:车柄、车身全部漆成大红,背带也换成了红绸布条,插在车柄、车身间的挡架中央扎了两朵大红花,为了水珍坐着舒服,和生还特地在车身右侧垫上红色的棉垫。这辆彤红别致的独轮车在近午的阳光映衬下,格外耀眼,充满喜庆。

  水珍趴在哥哥背上,耳畔送亲的鞭炮噼里啪啦,间或炸起一声震耳欲聋的土铳响,令站立家门口母亲如泣如诉的哭嫁声飘飘渺渺、渐行渐远。蒙着红头巾、身穿红棉袄红棉裤的水珍眼中的泪如断线的珍珠滴落,水珍是家中的独女,离家的伤感和对未来的未知令她有些迷茫,直到哥哥将她放到绵软的独轮车垫上,她的心才瞬间安定下来。

  水珍弟弟闹着也要坐车,水珍哥哥不让,弟弟撒娇不走。打铁的和生憨笑着说:大舅哥,让小舅上车吧,我推得动。

  哦,坐车了,坐车了!水珍弟弟欢叫着,不待哥哥答应,“吱溜”就爬上了独轮车的另一侧。

  鞭炮声中,欢快的锣鼓敲得更响,唢呐也吹起了《百鸟朝凤》,迎亲的队伍正式起程。穿崭新对襟上衣、款裤腿裤子的和生胸扎大红花,肩背红绸带,推着独轮车满面春风,昂首挺胸走在队列之首,两个十二、三岁小姑娘随伴车旁,身后十几个壮小伙或抬或扛着陪嫁品,浩浩荡荡在乡间的小道上蜿蜒而去。

  双钟镇濒临鄱阳湖,方圆约一平方公里,马影桥离县城不过十几华里。和生一口气推着新嫁娘和小舅子就到了镇东门,眼望城门,年轻健硕的和生充满对新生活的向往,胸中激荡,豪气大发,不由仰天长啸:回家啰!推起独轮车,小跑着快速穿过城门洞。这一程,和生推得满头大汗,推得精神抖搂,却越推越快,越推越有劲。

  从此,水珍陪伴和生在东门口经营铁匠铺。水珍精心准备一日三餐、洗衣做饭,闲暇时还帮衬着拉风箱、磨菜刀。农忙时,两人推着装满铁器农具的独轮车四处卖货,风餐露宿。就是战乱年月,水珍跟随和生下乡“躲反”(逃难)、过着食不裹腹、担惊受怕的的日子,她一样任劳任怨,无怨无悔。

  每年正月初三,湖口风俗,是女婿送女儿回娘家探亲的日子。这一天,和生会将平日运铁器的独轮车洗刷一新,重新铺上红棉垫,推着心爱的妻子,两人一路有说有笑前往那个叫马影桥的村庄。那是水珍的节日,是她一年中最快乐的时光,迎着略显萧瑟的冬阳,水珍一身新装,粉面通红,灿若桃花,所有的辛苦化为乌有,只有对生活美好的憧憬和满心的喜悦洋溢。

  十年过去,水珍夫妇陆续生育了五个孩子。和生正月送水珍回娘家的独轮车上的人员逐年增加,先是水珍抱在手上的,再是有抱有坐的,最后只能是轮流坐车,大点的孩子跟在车后帮着推车了。但无论哪一年,和生都坚持让水珍坐车,这是他表达对妻子爱恋之情的独特方式,在和生眼中,坐在独轮车上的妻子,脸庞娇羞的神情永远如出嫁那天那般美丽。一年一年,和生推车的姿势永远不变,只是不再矫健了,但倔强的他却始终不让妻子下车步行。

  公私合营不久,和生的铁匠铺并入了县五金加工厂。第三年,和生积劳成疾,患上了肺病,卧病在床。一段时期,水珍定期用独轮车推着丈夫去县医院看病。娇弱的水珍推得笨拙,推得小心翼翼,却很平稳,唯恐颠簸了丈夫。彼时,镇上独轮车已是少见,一路上,旁人纷纷驻足看稀罕,但水珍夫妇眼中只有彼此,那行进在人来人往大街上的独轮车也如推行于旷野般旁若无人,和生注视妻子的眼中充满感激和深情。

  和生四十岁那年,因手艺高超遭人嫉妒,又性格倔强不肯屈服,被工厂造反派打成现行反革命,关押批斗。水珍和全家因此受牵连下放到距县城四十多公里的偏远山区,镇上的房屋充了公。水珍用独轮车推着锅碗瓢盘等用具,身后是高低不一的一群儿女去了乡下。在山区,羸弱的水珍挑起了全家生活的重担,她像村民一样出工挣工分,推着独轮车上山砍柴,高高的柴垛一边一捆,用勾绳捆扎牢固,沿着崎岖的山路慢慢推回家中。水珍砍柴,除了烧火做饭,有时还推到集市上换点油盐。美丽的水珍日渐消瘦,皮肤越来越黑黝粗糙,却从来没有叫过苦累。好在儿女们渐渐长大,她的心中充满希望。

  落实政策返城那年,和生特地找了辆大解放下乡来接妻子和儿女。满满一卡车,除了少量的家具就是劈成一节一节的硬柴,那都是水珍一车一车从大山深处推出来的,这些柴运回城后,家里整整烧了两年。随卡车运回城的,还有那辆千疮百孔的独轮车。和生当时说,城里现在用不着它了,还是扔了吧。水珍不同意,坚持带回来,并让丈夫将独轮车重刷一遍新桐油,然后放到阁楼之中。

  和生去世后,每逢祭日,水珍总要蹒跚地爬上阁楼,在独轮车旁一坐就是半天,时而痴笑,时而流泪。儿女们知道,他们母亲那是在缅怀和父亲曾经的岁月,那是属于母亲的时光,他们不忍心打扰她。

  水珍八十大寿,儿孙们聚集一堂给她拜寿。年迈的水珍满脸皱褶,腰身佝偻,好在除了浑身筋骨不时疼痛,身体还算硬朗。县城推行火葬,水珍当着一屋儿孙的面,说:我死后,到时别忘了将阁楼上的那辆独轮车和我一起烧了。你们都大了,我这辈子没有愧对你们死去的父亲,我要带着独轮车去见他,让他每年正月好推我去马影桥,推我回娘家。

  水珍瘪着嘴喃喃自语,混浊的老眼透着安详和温情。

  作者简介:川流,原名李宏川。1968年出生,江西省湖口县政协工作,江西省作家协会会员。在《北方文学》《当代小说》《延安文学》《西部》《短篇小说》《小说月刊》《阳光》《太湖》《雪莲》《创作评谭》《工人日报》《江西日报》等杂志报刊发表小说、散文200余万字,著有小说集《看族》《谁是谁的过眼云烟》,散文集《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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