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常明系列散文之十:我与农村

我与农村

文/吕常明

“没有故乡的人是不幸的,有故乡而又不幸遭遇人为的失去,这是一种双重的不幸。”我坐在摸爬滚打如愿以偿进入的水泥牢笼里,想象着波澜壮阔的太行山中蝼蚁一般的芸芸众生,内心如窗外奔腾不息的渭河,心潮起伏。在烟雨迷蒙的关中平原,在高楼林立的都市,在车水马龙的街头,在灰尘飞舞的工地,不知多少流浪者会为此对饮而泣。文人墨客笔下的故乡情结如三月槐花飘香淡淡,上班走卒口中的进城故事如经霜老柳树突斑斑,达官贵人夜深时的沉思默想如孔雀屏后的真相不忍直视。他们对故乡的怀念和对乡土日渐远去的痛苦,成为这个时代脉搏中无法忽视的情感因素,并因带有深深的时代烙印而注定成为我们这段社会进程中一道伤痕刻在历史的墙壁上,吸引后人的目光。

望着窗外,眼中是高楼大厦,心中是土房坯屋;耳边是车喧马叫,心中是风轻鸟鸣。 “相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李白《独坐敬亭山》)那日渐沧桑且渐行渐远的故乡,无论贫富美丑,与远在乡下的母亲一样最是让人牵肠挂肚。当今社会,谁的故乡不沦陷?

(一 ) 敬亭于我两相宜

——富翁的理想

有一个故事:农村人问富翁,你挣那么多钱干嘛?富翁说,等我钱挣够了,就到农村买块地,种点菜,养头猪,再也不起早贪黑干活了。农村人说:那不就是我现在的生活吗?那我还一天这么累地奋斗个啥呢?

调侃中说明了当前一个现实,就是城里人向往农村,梦想回归自然后的安静、闲适。故事不是无来由的,城里人闲暇时像候鸟一般涌向农村的现实便是铁证。只要能腾出身,他们就开了车三五成群去住农家,吃野菜,吃野兔,似乎找到了天堂。我们老家一个小小的山区县城,假日时城东山上农家的食客都络绎不绝。这种热潮直接催生了风起云涌的农家乐。全国各地的城郊一带失去或即将失去土地的农民为了生计,甚至不会失去土地的山区农民,也依托景区或河流等资源做起了农家乐。土鸡,野菜和土什么等过去为人不屑的土气,和或许没有农药残留的蔬菜,被城里人奉为救命良方,连意味着贫穷与落后的土布,也让他们不惜高价买来沾沾自喜。刘姥姥进了大观园恨没有长了四只眼,城里人到了农村恨没长了两只嘴巴,土鸡野兔甚至一只蚂蚱都让他们舌头在口中翻江倒海。秦岭北麓环山路一带,周末车水马龙,城里人坐在农家院灌着与城里一样的啤酒,嚼着挂了土字的菜,还有的背了麻袋把刚出芽的香椿树扒得像弥勒佛的头顶一样干净。土地减少和消费量百倍增长,没有生长素催熟剂,小小的村庄与鸡舍哪能产得了四季充足的土鸡和土鸡蛋?吸引他们涌过去的,除这种最基本的口腹之欲外,主要是那种篱笆小院的氛围,"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 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 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田家凉风的惬意,让他们寻得了片刻的宁静。

除了田园风光,旅游也成为城里人向农村进发的巨大推手。许多古老村落在经历了长期贫穷落后与封闭沉寂后像横空出世的文物,忽然进入人们视线。旅游者带着朝拜的心理涌向这里,也带来了现代文明和金钱。山西平顺岳家寨是个七八十口的小村庄,多已人去屋空。石屋石街上飘荡着的安静,墙上模糊的标语,一两棵遮天蔽日的槐树和那间小卖铺的内墙上的生产奖状和照片,给人穿越时空之感。墙头偶尔冒出的一个精神怪异的散发女子,骇得人汗毛直竖。这样一个靠天吃饭、靠梯田打粮的小山村过去穷得叮当响,现在游人爆满,车辆堵在路上动不得。搬到山下的村民们周一到周五住在镇上,乘周末游人多时上来做农家饭挣点零花钱。偏远如喀纳斯禾木村,我2012年去时,民居全办成了农家乐,经营者多是外地淘金者,本地的图瓦族人多到外地打工去了,整个村庄只有一两家是地道的方言和习俗。没有了人文内容的存在是不会长久的,这实际上在无情地宣告着土著文明的失败。曾经与世隔绝的河南郭亮村现在人满为患,游客的目的主要在于领略郭亮村的山乡气息,在于看那宏伟的挂壁公路并对开路者报以崇敬和感叹,想要享受农家乐的闲适是不适宜去的。而且,除去石头、房屋、街道以及恒古不变的悬崖绝壁,村内一应俱全的电器和讨价还价的狡诈已说明这里正在发生着的变化。当然,这种出行,精神追求多于物质享受,游客也不在乎吃到的喝到的是不是本地特色,他们看的是景,感受的是那种氛围。古老村落中那简单的饭菜,那一碗飘着葱花香气的白面条,都如田间牧童那悠扬的笛声,唤起人们对儿时的记忆,唤起他们对母爱的怀念,也唤起了他们对人性的崇敬。在这里,他们找到了内心深处让他难忘的情结,找到了传统的印迹,找到了血液中流淌的文化基因。他们可以揭掉面具,可以仰天长叹,也可以放声痛哭。

还有些人是在城里呆久了,厌恶了尾气和噪音,厌恶了堵车和狡诈,厌恶了磨道驴子般千篇一律的上班下班,便在周末一家人躲到山村听听牛羊声,呼吸下新鲜空气,或者种点地栽几棵辣椒,也不失为一种生活态度。也有的人是放下了工作、情感、家庭、地位等一切,在山中或农村长期隐居下来,甚至于出家,在宁静中寻找自然和心灵归宿。秦岭中有许多人租了民房在那里度假或搞创作,也有隐士或居士在茅舍中修身。这种农村或半农村生活,让人想起陶渊明采菊东篱的闲适与淡雅。他们更是追求自我精神上的享受与自乐。

农村的闲适,对于饱受压力折磨的人来说无异于一块引力巨大的磁铁。但是,他们忘了自己是有各种社会保障作后盾的,他们回到农村是享受生活,忽视了农民闲适背后"陶尽门前土,屋上无片瓦"的艰辛。如果去掉工资、医保和退休金等让他回归农村,恐怕没有几个人愿意或有勇气接受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劳作,也再不会有清风明月的闲情逸致。所以说,农村的闲适只是城市人的生活点缀,永远不会成为现下主流的生活方式。我也想到农村买块地种点菜,过点半隐居的生活,而我的姐姐弟弟和外甥们都在盯着城市努力奋斗着,希望脱离黄土地,因为他们还需要解决生活问题。这便是区别。

不论以何种心态涌向农村,其中都有一种也许是当前比较普遍的对乡土的情怀:寻根情节。看到犁耧碾磨,思绪就被拉回到了生他养他的偏僻农村,看到箩筐镰刀,就会想起旧年的人和事,年长者可能还会沉缅到生产队时热火朝天的年代。失去的才易被怀念!对于靠农耕文明立国的国家来说,农业永远是其文明之源,也是人与自然最为接近的文明,也是最容易与自然沟通并发现人之本性的活动。在喧嚣中回忆农村,是文明基因的作用,也是人的天性使然。

(二)    荒凉的敬亭山

——农村的现状

我现在回到故乡发现,茅草垛不见了,萤火虫不见了,牛羊不见了,弹布袋的不见了,一起端碗吃饭的情景没了,记忆中的许多东西都消失了。代之的是,蛛网结伴的红砖楼房,寂寞飞扬的水泥街道,一两个坐在墙角佝偻的背影,或一个小小的孩子。无论车水马龙的城郊农村农家乐,还是政策扶持下的新农村,还是贫穷依然触目惊心的偏远农村,那威严的青山与或新或旧的房屋背后,星星还是那颗星星,月亮还是那颗月亮,但村里一切已非昨日,人们向往与歌颂的一片田两棵树三只鸡与牛羊夕阳下山的闲散成为脑海中的虚无景象。

中国农村仍占有很大比例,但已经不是"捆绑在土地上的中国"了,自给自足的农耕经济影响力日渐减弱,许多地方购买粮食代替了自己耕种。农民大量涌向城市,有些是在城市落户,有些是年轻女子不愿在农村生活而嫁往外地,有些是农村搬迁,只剩下那些老家意识强或无法在城市落户者希望继续着娶妻生子的衣钵。许多村庄变成了空村,许多家庭变成了空巢,以男性为主的耕种变成了以女性和老幼为主的留守。农民一边向一代又一代追求的小康路上迈进,一边由土地的主人变成了土地的附属,与土地的关系松散而不再被束缚其上。过去土地是农民的生活来源,现在成为农民进城和追求更高生活质量的枷锁,迫使农民转变为半工半农。一进一退之间,是农民与息息相关的土地产生的距离,是农耕文明在现代文明面前的溃退。当我们到农村享受时,也许没意识,我们可能是在享受着中国最后的原始农村风光。而且城里人到农村,不习惯旱厕的臭气与苍蝇,不习惯老式的曲屏电视,不习惯没有浴霸,不习惯没有餐巾纸。为了迎合客人,农家尽力引进,乡村文明的断壁残垣在不知不觉中被一步步攻陷。夕阳下老一辈苦苦支撑和坚守的身影,悲怆而无助。

种地不是必须,旧的水利设施和耕作方式因此遭到破坏和遗弃,许多农村又回到靠天吃饭的境地。缺水,使许多地方农业变得非常脆弱,过去的水田变成旱地,旱地变成荒地,荒地变成林地。有条件推广机耕的慢慢引入机器,但山沟里机器用的机会也不多。靠天不可靠,人们转为抽取地下水,地下水资源面临枯竭和污染的危险。种地成本增高和劳动力减少,使农民的耕种意识和方式变得急功近利,设法要提高生产效率以腾出出去打工时间,除草剂、农药、化肥便代替了锄头和土木肥,成为种地的"三大法宝",由此而来的是土质板结,庄稼疾病多发,产量大减等等。过去农民自己留种子,现在全部买。

村里人员减少,也使得家族凝聚力弱化。自古以来,建立在土地与血缘基础上的宗族观念与封建等级制度紧密结合在一起,构成了中国传统社会制度,对社会稳定发挥着巨大作用,并在社会变革中一直传承着严谨的家族体系。《杨家将》中的佘老太君、《红楼梦》中的贾母和《家》中的高老太爷等,那一个个鹤发童颜的老者,他们脑中的纲常观念就是家法,他们手中的拐杖就是家法,他们并没有随封建制度解体而消失,今天许多偏远的地方依然能看到他们的影子。过去农村管理存在两种机制两种力量,一个是国家行政体制,队长和村长多为在村中德高望重者,有的一任好多年,甚至终身。还有一个是宗族体制,长者凭着在家族中的排行、年龄和能力,而在宗族中拥有不可动摇的地位,维护着家族秩序,传承着以农耕文明为基础的"耕读传家"的传统。有的地方,族长与村长往往合二为一,兼具行政与家族的影响力,共同构成村庄的运行机制。那些老者虽然缺乏眼界,甚至只是政策的传话筒,但能把人心拧在一起,有着与县太爷一般的权威,比如《白鹿原》中的白嘉轩,鹿子霖。村里的矛盾往往也会演变为家族间的矛盾,家族矛盾也往往会演变成村与村的矛盾。家庭作为社会基本单元的细胞,宗族观念对其影响是巨大的,对维护社会的秩序也是有益的,甚至两家闹了矛盾经过了村里调解,都要被视为一件大事。现在人们追逐生活质量,人员流动也快,已经没有了维护尊者权威的氛围和力量,宗族观念日益削弱,金钱和地位慢慢成为衡量一个人成功与否的标准并与德高望重相提并论,白衣长衫的老者权威弱化,谦让、朴实、热情、孝顺等美德已荡然无存,农村选举时的竞争拉票和尔虞我诈更加快了这一速度。这种变化再一次清除着封建废墟上的一点残垣断壁,但新楼却没有建起来,加上各种自然危机比如莫名的疾病的增多等,迷信思想浸润下的人们信仰开始混乱并进而产生一种没有依靠的恐惧。宗族体系崩溃,宗族观念淡化,使得他们变得短视、狭隘和迷茫,而又有着追逐利益的小聪明,管理上变得困难。想在农村寻找曾经的朴素与本分,已然不大可能。

与宗族关系倒塌相伴随的,是人与人关系由一块砖变成了一堆沙。过去人们在一起生产劳动,有事互相帮忙,同村中各人的状况也都互相了解,人们遵从着长久以来形成的不具法律效力但比法律有更强威摄力的"村规"或共同的类似道德一般的规则行事。现在,剩下的老弱病残大多在家庭中缺乏支配地位,能力决定了他们互相帮助也非常有限的。而作为家庭支柱的青壮年,为了生计而按自己的轨迹辗转于城乡之间,难以共同处事,有了困难多是只能自己想办法解决。所以,农村变成了无主体的群体,许多原来传承下来具有强大约束力的处事规则也普遍地逐渐丧失。同时,流动性使许多青壮年农民在城市是下层,找不到归属感,在农村类似过客,难以融入村里事务,内心普遍存在一种不稳定情绪,即对土地的情感和价值归属感丧失,成为无主体感和无归属感的人群。他们除了对家庭负责,对自己负责,对村庄的社会责任日益淡化,身在村内心系村外,心系故土之情不再那么强烈。

随着城市化进程的进一步推进,农民脱离土地的情况将进一步加剧,传统农耕文明也将变得更加支离破碎。城市与农民争夺土地的情况将有增无减,环境保护和环境破坏的双重矛盾,也使得自然开始向人类争夺土地。城市像一块海棉,将曾经活跃在乡村的细胞慢慢吸去,失去细胞的农村,衰落不可避免。

今天,村子还在,魂魄已去!

今天,故乡还在,血脉已空!

敬亭山,已荒凉!

(三)将登太行雪满山

—— 乡土可否重建

面临家园的消失,我们会不自觉地产生一个饱含希望的疑问:乡土可否重建?要回答这个问题,我们首先要考虑重建乡土所需要的基本因素。

如人类从穴居经巢居然后走向地面建筑一样,乡村人居的零散性与低下的生产力无法满足社会发展需要,城市化势在必行。中国的城市化进程之所以引发人们对乡村如此沉重的留恋,引发人们对乡土文明的呼吁反思,关键在于国人精神深处几千年农耕文明的基因在现今翻天覆地的变化面前,如春蛇褪皮一般,痛苦异常。痛苦表现得如此激烈的原因,在于飞机汽车和数字如一匹日行千里的宝马,封闭千年的乡土文明这头老牛步履迟缓,来不及跟上。但时代发展的机遇不允许温水煮青蛙。经历了封建制度的禁锢,经历了计划经济的束缚,人们渴望变革所积蓄的力量如三峡水库的水,一旦闸门打开,其情绪的发泄必然非常强烈。

以将人民束缚在土地上为目的的井田制瓦解的根源,是以铁器的使用和牛耕的推广为标志的生产力水平的提高。现在社会工业化水平的提高,也促进了生产关系的调整和变化,以农业为基础的中国传统经济,农民与生产资料包括土地的关系的变化自然首当其冲,体量也最大。这种变化,有因靠近城郊而彻底被城市化了的,有因村中人员外流最终村庄彻底消失了的,有被带着开发名义实为追求利益者来进行类似掠夺式的建设和开发造成土地不可逆转的损害的,也有因太过偏远闭塞而又受着现代文明的影响走向了另一种根脉断裂的病态极端的。农业和乡村文化核心已被严重扭曲和变形,土地被城市占据或退耕还林,使土地已经无法给人们提供充足的食物,农民被迫随着社会的脚步向城市寻找求生的机会。现在,中国多数乡村像蛛网上的虫子,被城市化这只巨大的蜘蛛吸成空壳,土地的耕种者和他们创造的财富不断流向城市。农民千辛万苦培养一个大学生贡献给了城市,费孝通说:“乡间把子弟送了出来受教育,结果连人都收不回”。除了大学生,许多打工者挣了钱也要迁居城市,乡村的教师、医生、公务人员等只要有可能,也想尽办法到县城甚至更大的城市。要让这些习惯了城市生活的人再回到农村,无异于让他们再经历一次精神上的蜕变。要让他们回去,除非有一场类似改革开放这样深层次的革命,进行生产关系再调整和资源再分配,改变市场经济对资源的配置作用。

现在,偏僻农村装修一新的砖瓦房和村村通公路政策下延伸其间的水泥路,加上每天早晚两班客车,拉近了乡村与城市的距离。但是,人口寥落的农村就像缺乏营养的藤端葫芦,外表光鲜里面无籽,繁植下一代的任务由轻而易举而变得非常艰难。在深山区,很多村民一生未出过远门,有的老人没读过书,一辈子没走出大山没进过县城。他们没有想到,今天,他们不仅成为外出寻找希望者的依靠,也成为下一辈精神疲惫时的暂时栖息地。他们无奈地守候着家园,成为大山中最后一批原味乡土的符号和载体,并随时间流逝会越来越少。当这批老人过世后,下一代人更少了对农村的牵挂,或外出打工,或出去上学,可能会走得更加绝决。一个儿孙满堂的家族必将消亡,一棵枝叶繁茂的大树必将枯萎凋零。让枯树起死回生,其难度可想而知。

社会不会因为我们的怀旧而停滞或走回头路。新农村建设也好,美丽乡村工程也罢,某种程度上是希望通过改善生活条件留住农民,留住正在流失的劳动力,这为构建新的农村体制提供了可能,为农民获得主体感和价值归属感提供了某种预期,但生产、教育、医疗、就业等条件跟不上的话,这些努力都是苍白的,即使构建起新的乡土架构,也与原来的情况大相径庭。何况精神世界的重塑,比物质世界的更新更艰难。我们所能做的,就是在每个夜晚时分,让心灵来一次故乡之旅,知道自己来自哪里,身处何方。

李白有诗云:"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我们注定要成为这个时期的精神流浪者!

(四)我见青山多妩媚

——农村再也回不去了

许多年前的一天下午,我干完农活用镰刀挑了草骑毛驴往回走。到了村边,后面跑来一队驴群,毛驴兴奋地混入其中也奔跑起来。路边一棵倾斜的花椒树,它脊背贴着树杆而过,我仰面掉下来。从此,我左小臂内侧被镰刀留下一道寸余长的菱角状疤痕。我右手小指外侧还有一道约2cm长的疤痕,是在山上捉蝎子时被石头砸的。两道伤痕一左一右伴随,一抬胳膊一伸手都能看见,似乎是上天要时常提醒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而有意为之。

我是抱着一去不返的豪情走出故乡的,诚如毛泽东抄改的诗:"孩儿立志出乡关,学不成名誓不还。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无处不青山。"在他乡奔波多少年后蓦然回首,才知道与故乡疏远了的只是时间的距离,隔开了的只是空间距离,心却始终系在那里,且随时间推移而愈发系得紧。即使此时的故乡已经不是记忆中的样子,即使父母亲朋也都老的老去的去!

我开始是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的,但走着走着就迷茫了。如爬山一般,最初的方向没错,只是前进的路上岔道太多,就如在户外行走一般,一条路时走得很踏实,雾散开了看清了四周,才发现身边有多条路,越看得清便越是迷茫起来。当回过头来看时,出发时的地方已不知何时陌生起来,那里的山那里的水都已经不是原来的样子。最让人感到可怕的是突然发现,家乡已经没有了立足之地,没有了田地,门前老树已经枯萎,院中老屋已经坍塌,儿时的伙伴已白发苍苍,已经难以找到通往老家的路。"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贺知章在公元744年(天宝三载)辞官告老回到越州永兴(今浙江萧山)故乡时,已八十六岁,距他离乡已五十多个年头了。人生易老,世事沧桑,感慨无限。

从农村挣扎进城市的这代人经历了脱皮般的痛楚,衣食无忧后纷纷开始将目光移回来时的方向,向着那里长嘘短叹。现在许多文学作品和网络上到处弥漫着对故乡的怀念,对儿时的记忆。这不是无病呻吟,不是娇情,而是心无所依时的痛苦,是游子无法回去的遗憾。他们生前不能尽孝,死后又埋骨异乡,是这一代人必须要经历的。为了下一辈,他们付出多少心血难以用金钱衡量。即使是回去了,曾经的小伙伴们有的已不在人世,有的飘泊他乡不知所终。那个小小的山村就如那一朵焰花,轰地一声,一时间星光闪耀,但很快那一星星红的黄的便暗淡,降落,然后夜空复又安静。谁都是其中的一个星星,但这其中生与死的故事,怎不令人愁肠百转?

今天人们对故土和农村的怀念,除了感情因素,还有着对农耕文明的怀念,对于人性本真朴实的怀念。人们试图通过这种怀念,来抵制道德的滑坡,来抵制环境的破坏,来抵制某些不公。于是,人们一边享受着现代文明带来的物质便利,一边遥望着远去精神图腾,在物质与精神的矛盾中蹒跚向前。

我出生于七十年代初,亲眼见证了农村由繁荣走向衰败,由贫穷走向富裕,从团结走向分散的过程。在喧嚣的城市间流浪,精神上常觉得是无助的,空虚的,一草一木、一把镰刀一把锄头,都能引起对故乡的怀念,常常在夜深人静时摸着胳膊上的伤疤遥望故乡。辛弃疾《贺新郎》词写到:"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每次回到故乡,青山还是青山,然物是人非,一切恍如昨日。"白发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间万事。"失去故土的人,如何笑得起来?

作者简介:吕常明,男,笔名冀根,籍贯河北,居西安。好书画和旅游,曾是陕西省和西安市作协会员,小说、散文、诗歌皆涉足,在诸多报刊和网站有诗文散发,“闲泉文学”编辑。出版有散文集《生灵》,小说集《路归路桥归桥》。

野水:槅  头

东篱:燎干之夜

孔帆升:一片琐碎

董信义:爱至深处琴无声——序野蒿诗集《七弦琴》

吕常明:雨水说雨水

黎荔:盛唐的性感

安黎:祭祖过后就剃头

大赛入围作品03:接于两米之内(外二首/安徽 刘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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