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伏伊别墅
1928年当萨伏伊别墅被委托给勒·柯布西耶时,柯布还未加入法国国籍,但已经是当时巴黎中产阶级精英圈中一名非常有名的建筑师了,业主皮埃尔和艾梅里·萨伏伊希望在巴黎外围的普瓦西建造一栋“乡村住宅”。
萨伏伊夫人在给柯布西耶的任务书中提出了非常详细的各种要求,包括各种细枝末节的技术要求:热水和冷水,煤气,电力……采光、动力系统和中央供暖。简而言之,适合一栋现代住宅的所有的技术装备。接下来萨伏伊夫人还提出了关于房间分隔的详细要求,以及房间的数量及功能,甚至对某些房间还提出了很多细节的要求,包括的房间的形状,采光,壁炉的设置等等。在结尾,业主提到,建筑师在额外的建设工程中必须严格控制工程预算不会超支,也指出他们现在拟定的任务书有相当大的灵活性。建筑师有相当大的发挥空间。
基地
柯布西耶参观了选址并看到其超大的地表,同时看到其不同寻常的地形坡度和丰富的绿化----高大树木、草地等等,他认为在这样一个到处都是草坪和果园,周围环绕着高大的树木的美妙的拱形地面,住宅绝不能仅有一个正面。位于拱形地面顶部的建筑,必须对着四个方向开放。拥有空中花园的起居室,将会被架起来,以避开远处地平线以上的视线。
有趣的是,这样宽松的基地条件对于同时代的其他著名建筑师可能意味着完全不同的处理方式,勒琴斯或者赖特,更不用说汉斯夏隆或者门德尔松(他们都师从费希尔(Theodor Fischer),费希尔曾是德国著名的建筑大师,以其对地形和场地的文脉的重视而闻名)在面对这个基地时,一定会着手开发一个精美的庭院,庭院和建筑紧密结合,起居室延伸到建筑平台上使两者联系起来,为了保护这一区域不受公共道路干扰而将它与道路脱开……
柯布西耶选择了完全相反的路线:在场地中央占据一处战略位置;通过将房子架空一层来提供自由的观景实现;通过将很大比例的内部平面沿着空中花园不知,获取日照。
纯粹主义美学
按照柯布西耶和奥赞芳的理论:纯粹主义区分了两种美学体验:第一位的和第二位的。第一美学被假定为宇宙的和永恒的,建立在数学和几何学秩序上。他们也是自然界的潜藏秩序。第二美学建立在象征关系上并倾向于地方特殊性。柯布西耶认为第一美学因为其普遍性而成为高级的,提供一种“通用的造型语言”。他对很多著名建筑如巴黎圣母院,帕提农神庙的照片添加控制线,证明“过去的伟大作品都是建立在第一要素之上的,这也是它们为何经久不衰的唯一原因。”对柯布西耶来说,数学和几何反映了一切事物的秩序,所有的几何图形都致力于创造一个终极的理想秩序,一个宇宙的系统。
作为纯粹主义绘画的代表人物之一,柯布西耶描绘瓶子和玻璃杯,烟斗和吉他。使用上的和过去经验上的关联显然不是表达的目的,相反这些物件呈现为对“客体类型(Object-Type)”的美学思考,预想他们的形状在走向完美形式的演化过程中得到提炼。柯布西耶宣称日常物品通过进化力量或是性能原则产生的曲线,必定具有一个数学上或几何上的意义,这样,这些曲线就进入了第一美学的范畴内。而在具体操作中,柯布西耶发展出了一种构图手法,建立了两种不同秩序的有效对比。首先画布本身就有几何形状与比例,包括隐含的控制线限定了它的空间领域,其次还有所描绘的“客体类型”的形状,通常是曲线形的并由手工绘制,当时不是通过数学来定义的。曲线和构图的均衡通过视觉来判断并完成。
勒·柯布西耶 Nature Morte'a pile d'assiette et au livre
|
发表于《模数》的同样画作的几何学分析
|
同样的手法可以应用到建筑上,画布的比例和法线系统在建筑的开间布局或柱网中有着它们的对应物,可以在这一网络中的更小尺度上添加一些纯粹的几何元素,比如方形的坡道和半圆形的楼梯间,这些次级的形式和建筑的主导形式可能会因为接近于立方体、球体和圆柱体而符合“最美形式”的原则。而类似于玻璃杯和瓶子这种 “客体类型”的对应物在这一严格的体系中同样建立起来。区别仅仅在于,“客体类型”在绘画中是服务于视觉和构图的,而建筑中的则是产生于功能。同样,柯布西耶坚信功能性的形式是达尔文进化论的产物,顺应了自然界的某些内在呼唤,去追随“最小阻力曲线”之类的东西。然而,在柯布西耶的构图游戏中,制造雕塑性形体的欲望还是远远优先于设计的真实性,特别是在萨伏伊别墅这种设计弹性特别大的情况下。
萨伏伊别墅平面的几何分析
|
当时人们一定被三层平面之间的惊人对比吓呆了,柱网、楼梯和坡道贯穿于其中,其戏剧性至今可以强烈反衬出那些承重墙体系建筑平面的呆板。也是“新建筑五点”的最佳示范。地层平面从立柱开始,车流到达的流线决定了外形,汽车从后面来,进入建筑的下部边缘驶入,主人在前面下车,司机将车停在具有动感斜线的远侧车库中,在建筑中这是唯一的斜线。不规则的入口门厅表现了模糊性。平面上的开间需要5个柱子,其中一根在中间,但建筑的中间的柱列巧妙的被坡道消解,下车后从此处进入别墅,通过中间的坡道来到二层,那里起居室和卧室围绕着一个开放的庭院布置。
二层平面维持了建筑的方盒子形状,经过仔细的比例权衡,并将各个房间紧密的结合在一起。外墙几乎是连续的水平长窗,比内部的玻璃围合更强烈的限定了空间的边界,水平长窗与各个房间合成整体,在不同的立面上具有不同的节奏。两组立面的另一个主要差别是正面和背面的柱上有悬挑,而侧面柱子和墙平齐,这不仅使侧立面略长,还造成建筑内部的立柱在起居室中呈现为独立的柱子。在起居室和卧室之间是一个方形庭院,在这个庭院中,露天的坡道升至顶层,在那里,功能性单元打破了直角正交的方盒子,制造了屋顶雕塑般的风景。而一个没有安装玻璃的窗洞成为了整个路径的终点,也是整个“建筑漫游”的终点。
萨伏伊别墅轴测图
|
使用
科学与航空学的影响继续影响到室内装饰之中。打开钢制大门后就是一个干净、明亮、空旷得如同手术室的门厅。地板上铺着地砖,天花板上是光秃秃的灯泡,而且在大厅中间还有一个水池,邀请来宾在其间洗净外界的尘埃。房间里最重要的装置就是一个巨大的斜坡,两边有简单的管状扶手,通向主要的起居区。起居区里有个巨大的厨房,装备有当时所有的先进器具。自然光透过钢框的条状窗户撒满主要的房间。几个浴室是卫生学与运动狂的神祠;裸露的管道都能装备一艘潜水艇了。
即便在这些私密的空间中,整个的感觉仍然是技术性的,是内敛的。没有任何无关或是装饰性的东西,没有蔷薇花饰也没有装饰线脚,没有任何炫耀或装饰。天花板与墙面以完美的直角相交,没有任何起到柔化作用的额外装饰。整幢房子采用的视觉语汇无一不源自工业,人工照明采用的是厂房的照明灯。几乎看不见家具的影子,因为柯布西耶曾建议他的客户将室内布置保持在最低限度,萨伏伊夫人曾表示想在起居室里布置一把扶手椅和两个沙发,结果遭到柯布西耶的严重警告。“如今的家居生活正在因为我们必须要有家具这种可悲的观念而陷入瘫痪,”她的建筑师抗议道。“这种家具观应该被连根拔掉,而以设备取而代之。”而这种总体设计的倾向在比利时设计师亨利·凡·德·费尔德(Henry van de Velde)那里恐怕体现得更加极端,1895年费尔德在自己位于布鲁塞尔的附近的自宅中,设计了几乎所有的东西:房屋、家具陈设、餐具等等,甚至他还企图设计他妻子服装中的花纹样式,使整个房间的“总体艺术作品”达到完美状态。
理性的谎言?
如果没有钢筋混凝土,萨伏伊别墅根本不可能建成,柯布西耶在表现板柱结构力量上花费了大量的时间,以完成这个 “新建筑五点”的巅峰之作。为了推广他的新语汇,柯布西耶可谓义无反顾。尽管萨伏伊别墅看起来是一个朴素的建筑,但事实上他的结构系统极度复杂,车库中简单的省略了一根碍事的柱子,外围的柱子和室内的柱子基本不在一个体系内,屋顶的幕墙不得不将荷载通过楼板不均匀地传递到下面不直接对应的柱子上,可以看出柯布西耶逐渐违反了他所恪守的柱网形式,即使柱网的秩序已经反映在各立面上。他还傲慢的对待技术问题,为了表现建筑从装饰中抽象出来,材料和施工都受到了抑制,梁柱体系加填充物的框架系统与缺乏浇筑模制使现场施工难度很大,而其他的例如墙和屋顶、檐口和排水沟消失了,知觉被引导纯粹的造型关系中去了。
萨伏伊别墅的建造过程并不像它的外观那样富有工业化气息,昂贵的进口瑞士白石膏抹灰“饰面”是柯布西耶达到机器时代纯粹建筑形式的方法。正如克罗尔(Lucien Kroll)指出:他们用手工艺来模仿机器日后可能带来的习惯是。来自传统作坊的工匠们制造了无数一模一样的窗户,虽然它们同样很容易做成不同的样子;老式的砖墙用粉刷和涂料来遮盖,使其成为毫无痕迹的表面。
萨伏伊别墅的屋顶则是更具毁灭性地不诚实。柯布西耶不顾萨伏伊一家的抗议,坚持------应该只站在技术与经济的立场上------平顶要优于尖顶。他向他的客户保证,平顶的造价更低,更易于维修而且夏天更凉爽,而且萨伏伊夫人还能在上面做做体操,免受底层散发的潮湿水汽之苦。可是萨伏伊一家搬进去之后才一个星期,罗歇(萨伏伊夫妇之子)卧室上面的屋顶就裂了缝,漏进来大量雨水,致使这个男孩胸部感染,而且转成肺炎,他最后在夏蒙尼的一家疗养院里住了整整一年才康复。在1936年9月,别墅正式完工的六年之后,萨伏伊夫人将她对这个平屋顶的感受在一封信里倾诉了一番:“大厅里在下雨,坡道上在下雨,而且车库的墙全部遭到水浸。更有甚者,我的卧室里也在下雨,它一遇到坏天气就会被淹,因为雨水直接就能从天窗漏进来。” 而主卧室旁浴室的天窗可能问题是严重的“雨水在我的浴室上方的玻璃上产生的难听的声音,将会使我们在恶劣的天气中难以入睡。”柯布西耶保证这个问题马上就能解决,然后不失时机地提醒他的客户,他的平顶设计在全世界范围内的建筑评论界得到了多么热情的评价:“您真该在楼下大厅的桌子上放个签名簿,请您所有的来访者都留下他们的姓名和住址。您会看到您将收集到多少漂亮的签名。”不过这一“诱人”的敦请对于深受风湿之苦的萨伏伊一家而言几乎起不到什么安慰作用。“在我这方面提出无数的要求之后,您终于也承认您在1929年建的这幢房子根本没法住了,”萨伏伊夫人在1937年秋警告道。“您的职业操守危如累卵,我也没必要付清账单了。请马上将其改造得可以居住。我真诚地希望我不至于必须采取法律行动。”仅仅因为恰逢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萨伏伊一家飞离巴黎,柯布西耶才免于因设计了他那个巨大的无法居住的家居机器------说美丽绝伦------而跟他的客户对簿公堂。
萨伏伊别墅的建造不像他的外观那样富有工业感
|
从遗忘到献祭
萨伏伊别墅最终还是在战争期间被主人遗弃了,后来被用作干草仓库,直到在法国国土沦丧期间被德军占领,接着在法国解放后被美国长期占用,直到1958年,普瓦西当局为了兴建一所新的学校,决定拆除该建筑,于是当地政府开始运作用地征用程序,一场拯救萨伏伊别墅的计划在柯布西耶的推动下迅速被组织起来。
柯布西耶不仅仅是一个伟大的建筑师,还是个天才的政客和演说家,IAM在1928年创立时柯布西耶就接管了他,前后统治了它差不多20年的时间。他很早就出版了自己详细的作品集,收到评论家和历史学家的注意,这一点,他远远超过了同时代的其他建筑师,他是伟大的革命者,似乎尝试过一切。
在拯救萨伏伊别墅的行动过程中,柯布的政客才能体现得淋漓尽致,他写信给当时的法国文化部长,联合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筹措必要资金来重新购买别墅。他写信给他的好友---著名的现代建筑史学家和哈佛大学教授吉迪翁。后者在美国帮他斡旋,吉迪翁采取了各种手段,甚至还推动《时代周刊》撰写了一篇名为“萨伏伊别墅的故事”的文章。
在柯布西耶强大的关系网的推动下,这些努力确实在实实在在的发挥作用,法国文化和建筑方面的官员的案头都堆满了相关的信函。之后,越来越多了组织参与到这场战役中,包括苏黎世高工,CIAM等等,柯布西耶和萨伏伊别墅的声誉也在这些信函中被吹捧到了极致。终于,在各方的周旋下,教育部终于放弃了把萨伏伊别墅拆掉修建一所学校的打算。但之后关于萨伏伊别墅如何修复,谁来修复,修复之后到底以什么样的定位存在则牵扯了更多的人进来,有人提议把萨伏伊别墅作为CIAM的总部,有人建议把他作为柯布西耶基金会的办公室,甚至还有人提议作为柯布西耶博物馆。而关于谁来修复萨伏伊别墅的问题上,柯布西耶并未能占据主导地位,虽然他在无数信件中表明自己是修复萨伏伊的最佳人选,甚至到后期提出可以完全免费,但强势的行政机器最终还是接管了萨伏伊别墅的修复工作,他们任命让·迪比松来完成相关工作。柯布西耶也并未停止战斗,之后继续争夺他的权利。但是,直到1964年以前。萨伏伊别墅都没有被认定为市政建筑,仅仅是在1965年12月6日柯布西耶去世之后才被官方认定为别墅。经过7年的奋斗,柯布西耶还是把他的作品交给了后人之手。
神话背后的现实
萨伏伊别墅对我们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
它代表了一篇激进而又自由的关于现代主义的论文,一个借助完美形式对于进步思想发出的明确宣言;它代表了一种标准化理念的尝试,当然这是一种忽略了文脉的尝试,为之后一代又一代的建筑师铺平了道路。最后,它代表了一种梦想。那就是顺应技术进步而创造新的建筑形式。
现实是讽刺的,《走向新建筑》中曾经令读者激动万分的飞机汽车轮船早已显得过时,早已进入博物馆或废品站,萨伏伊别墅却没有,萨伏伊别墅比激发过他的机器更加永恒,仍然惊人的现代,即使他曾强烈的代表当时他所处的时代。它耀眼的光芒早已超越了柯布西耶错误的理论,而那些理论像一张空头支票一样使一代又一代的建筑师误入歧途。
或许当时很少有人能看清柯布西耶的品质和之后的危险,布鲁诺·陶特算是其中之一,他说:柯布西耶是一个建筑师和架上画家,是倾向于混淆这两者的人。
世间已无柯布西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