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学生如何读《老子》 (中华书局《老子》一书“阅读(应考)方案)

中学生如何读《老子》

江西省大余中学程秀全

《老子》一书,它虽然源自于生活,是生活的反映,但它所反映的毕竟是几千年前的生活,与我们现在的生活有着较大的差异,同时,它是哲学著作,是对生活的抽象概括,要诉诸理性思维而非感性,要读,并非像文学作品一样形象生动。因而,我们在阅读《老子》一书时,不仅有文字上的障碍,也有内容上的障碍,更有我们知识不够丰富、人生阅历不够深的障碍。但有障碍,并非不可以读、不能读、读不懂,我们只要使用正确的方法,还是能读懂、能读明白并且受益匪浅的。那中学生如何读《老子》呢?我们以为要做到下面几方面:

一、读《老子》,得“不明白处且放过”

《老子》一书很薄,仅五千字,计八十一章;平均算下来,每章不到六十二个字,与我们读一首七言律诗或中调的词差不多。但字数少并非就容易读,就能快速理解掌握,受客观知识与人生阅历的限制,有些章节是不怎么能看明白的。面对不怎么能看不明白的怎么办?我们以为,最好的方法就是“不明白处且放过”,要敢于取舍,把暂时不能理解的先放一边。把不能理解的放一边,暂时不看,可分为两部分:

一是全则不能理解的。字认识意思却不知道,看这东西最要命,如六十二章:“道者万物之奥,善人之宝,不善人之所保。美言可以市,尊行可以加人……”这一则纯为抽象的议论说理,所讲的话题与我们的生活相距较远,无论拿出几种版本的注释、翻译,都很难顺畅的理解。这样的章节我们可以权且放过,因为把它放过,并不影响我们对其它章节的理解;并且,我们读《老子》,只是对《老子》一书的思想内容稍作了解,对其精彩论述的吸收,并非对这一派哲学的研究,量力而行、适可而止应是一种正确的方法。类似这样的章节还有一些,如六章(谷神不死,是谓玄牝)、十章(载营魄抱一)、三五章(执大象,天下往)、五二章(天下有始,以为天下母),等等。初次阅读《老子》,必须有敢于取舍的勇气,从易处着手,不让自己在一处反复碰壁,以致丧失耐心与信心。从成年人的角度来看,中学生初读《老子》,能看明白其中的三分之一章节,已相当不错了;能看明白一半,则相当了不起了。有了这个心理准备,有了这个大胆舍弃的思想垫底,想必同学们知道如何面对《老子》,在跳过相关章节时能坦然无愧。

二是一则中有些句子能理解,有些句子不能理解的。对于能理解的句子,应调动各方面的知识经验去理解;对于暂时不能理解的句子,也应勇敢而大胆的暂时丢一边。如第四十章:“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前两句对于初读的人来说,必是晦涩难懂,但后面两句讲“有无相生”,恰是第二章已涉及论述,却是能够理解。能理解就理解,不能明白的且放过,这是陶渊明的读书“不求甚解”法。此处不能明白,或许读完了后面的内容,综合起来就能明白;综合起来不能明白,或许随着人生阅历的增长与知识范围的拓展,你在不自然中就明白了。因而,我们以为,面对先哲的《老子》一书,在阅读时要敢于舍弃、勇于放弃一些目前对我们来说理解不了的章节与句子,这是读《老子》的第一步。

二、读《老子》,应尽量还原生活

《老子》一书中有许多难理解、不能理解的章节、句子,这是事实;还有更多能够理解、充满意味的句子,这也是事实。我们从能理解的开始读,必能有许多收获的喜悦。或许,其中对一句两句话真正的理解品味,可以让你某一时期深受感动而努力不止,也许可以让你受用终生。那如何读呢?我们以为,必须联系生活去理解。

哲学它探究的是人生的问题,它与生活相关;生活本身是哲学的基础。因此,我们读《老子》,千万不能丢开生活,“空对空”的抽象的去理解;必须联系生活,调动我们各个方面的生活经验,力争让“空”的内容变“实”,“行空”的哲学“点地”,从而让我们如阅读读诗歌般的从“有限”的文字中看到“无垠”的意味。我们看《老子》第二二章:

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敝则新;少则得,多则惑。是以圣人抱一,为天下式……

这一则主要阐述谦和退让。老子认为执“道”有度才合乎天道。明辨、刚直、居高、荣显、多得都是突显自我的行为,正因为过度表现自我,反而会遭非议,以至失去已经得到的东西,不能全身自保。我们丢开老子的哲学体系,就其中一句联系生活去理解,也必将大大受益。如“少则得,多则惑”一句。

世人常有种心理,好大喜功,贪多务得,甚至“以庞大认作伟大(passes off bigness for greatness)”(钱锺书《管锥编》)。“惑”是个上下结构的形声字,上面的“或”是声旁,表读音;下面的“心”是形旁,表意义。同时,它也有会意的成分:“或”为“或者”“也许”的意思,表选择;“心”字上面一个“或”组成“惑”字,即表明当人心的选择太多时,人就容易迷“惑”!人被迷“惑”的原因在哪里?就在选择太多了——选择太多让人迷“惑”!于是,老子从“多”与“少”的对立统一的角度提出“少则得,多则惑”。

联系生活,这句话充满哲理。人有多种感觉器官,可以互相协调一同感受这个世界,这是常人的幸福。然而各种感觉器官同时运用,各种感觉器官本身并不特别突出。同时,我们都知道,触觉与听觉敏锐者,往往是视觉有问题的人;视觉发挥到极致的人,往往是听觉有问题的人……身体有缺陷的人的因某种感觉器官存在障碍,没得选择,只能尽力使用其不存在问题的感觉器官,让它全力发挥以至极致,这即是老子所说的“少则得,多则惑”。

现代人是幸福的,因为物质的丰富,让我们有很大的选择空间;现代人又是不幸的,因为选择的丰富,常让我们迷“惑”。我们常羡慕古人,觉得他们悠闲自在,吟诗作赋、弹琴作画、访亲问友,很是自在。其实,他们的自在是在选择的有限条件下产生的。他们选择少,因而精进,因而让后人觉得高雅。从这个角度讲,这也是“少则得,多则惑”。

“少则得,多则惑”也可用于战争。《孙子·军争》在讲到对待敌军时说:“归师勿遏,围师必阙,穷寇勿迫。”对被迫撤退的或被团团包围的或走投无路的敌军,为何什么不全部歼灭、一个不剩,而必须做到“勿遏”“必阙”“勿迫”呢?其目的只不过是让敌军有得选择,除战死之外还有逃生的可能!有生死的选择,就不再执一于死战,就不再作困兽之斗。对战争中得优势的一方讲“少则得,多则惑”可用,对于处逆势的一方来说,也可用,如《孙子·九变》在讲到鼓舞本军士气时就说“投之亡地然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除死亡外没得选择,必然是破釜沉舟、背水一战。人的选择多了,往往容易导致三心二意,在选择时犹豫计较,表面上是留有余地,实际上常把最好的时机给耽误了。我们学习、生活中又何尝不是如此呢?难得闲暇的一个下午,又想把落下的功课补上,又想美美的睡一觉,又想把错过的电视电影看一看……其结果,也许是功课未补上、觉没补好、电视电影没看上……因为有得选择,什么都想做,最终没有一件事做好了,这也是“少则得,多则惑”。

让自己没得选择,就是做事的执一,专注;执一、专注,贵在坚持。坚持,执著,反复,不易(易,改变,更改),“一门深入,长时薰修”,才是做成事情的根本。老子深明此义,他在七八章中说:“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以其无以易之。”六四章又说:“慎终如始,则无败事!”“柔弱”的水能攻“坚强”,所依赖的只不过“无以易之”“慎终如始”而已。这于我们的工作学习,对于我们的整个人生,不是有相当的指导与警示作用?文化、修养、品性,有时很虚,只是几个字几句口号而已;文化、修养、品性有时又很实,只是简单的事情坚持做而已!其他的不用说,翻翻我们手中的书,大多数应是前面部分认认真正的阅读,仔仔细细的做笔记画标记,而越往后,读得越粗糙,标记越少,以至于无,这不是与老子所言之“无以易之”“慎终如始”背道而驰吗?这不是他们读书的时候,读书之外还有选择,把时间精力放到其他方面去了吗?外界诱惑太多,所以难达到“终无败事”的境界!

“少则得,多则惑”,仅仅六个字,一闪眼就过去了;但联系生活去理解,它却能涉及我们生活的各个方面,甚至包括战争。如此言简意丰的句子,非得联系生活去理解不可;因而,我们必须联系生活去理解《老子》,让他的思想在我们生活的土壤中生根发芽,然后茁壮成长,然后开花结果。

三、读《老子》,必须抛开固定思维

朱光潜先生在《咬文嚼字》一文中说:“一件事发生时立即使你联想到一些套语滥调,而你也就安于套语滥调,毫不斟酌地使用它们,并且自鸣得意,这就是近代文艺心理学家们所说的‘套板反应’。”生活中有“固定思维”这一说法,就如文艺中的“套板反应”一样,要引起我们足够的重视。如何突破“固定思维”的“套板”?《老子》给我们提供了许多许多可贵的例子。我们且看《老子》十一章:

三十辐共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也。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也。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也。故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

这段文字前面三句是列举生活中的例子,第四句是老子从生活事实中得出的结论。“辐”与“毂”、“埏埴以为器”,我们较为陌生,但联系注释联系生活,我们还是能明白。它讲的是车“毂”中间必须是“空”的,那三十根“辐”条才能和它对接起来成为一个整体;用陶泥做成各种陶器,所做的陶器里面必须是“空”的,才能装东西。第三个例子与我们的生活相对更贴近一点,房子是用来遮风蔽雨的,同时保护个人隐私,因而它必须用墙与屋顶包围起来;但一所房子如果四周只有“实”的墙与屋顶,连安门窗的“空”隙都没有,光线空气进不来,人也不能出入,这就不是房子了。于是老子说“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车子、器皿、房子等能够给我们提供便利,恰恰是因为其组成部分中有“无”(即“空”)的部分,不然它们就不能发挥作用。我们日常生活中,总喜欢把事物分为“有用”与“无用”两类,有用的东西,我们倍加重视,“无用”的东西,我们往往丢在一边不管不顾。这是一种生活的误解,这是一种偏见。

如我们在平地上画一条一尺宽的路,相信所有的人都能沿着这条路大步往前走,甚至在上面跑都没有问题;但如果把这条路抬升一米,我们要在上面走,可能就得小心翼翼,能在上面的跑的人就显得特别厉害了;而如果我们把这条路抬升到五米、十米的高度,那就只有特技人员敢在上面行走、敢在上面奔跑了,一般的人站在或坐在上面,很大可能是瑟瑟发抖——因为“恐高”。为什么会“恐高”?因为这条一尺宽的路外边没有空地!我们走路,除了脚掌所踏地面之外,还必须脚掌之外有“余地”;“余地”越宽,我们便越放心。脚掌之外的地方,似乎对于我们走路是“无用”的,其实作用特别大,特别“有用”;有“余地”,让我们心里有安全感。而我们固定思维中,脚所踩到的地面就是“有用”的,脚掌之外的地面似乎就“无用”,这是一种错误的认识。《老子》的智慧,便表现在这里,他不仅看到常人所看到的“有”的作用,也看到了常人所没看到的“无”的作用,他另具一副“天眼”;他知道“有用之用”,同时也明了“无用之用”!《淮南子·说山训》中承接老子的观点,展开来说:“走不以手,缚手走不能疾;飞不以尾,屈尾飞不能远。物之用者,必待不用者。”我们生活中,空闲时间之于工作,良好的人际关系之于事业,闲聊海谈之于认识……不也如此吗?邵雍《路径吟》说:“面前路径无令窄,路径窄时无过客;过客无时路径荒,人间大率皆荆棘。”说的也正是这意思,这也相当于我们生活中常说的做事要“留有余地”。

再如《老子》三三章:

知人得智,自知者明。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知足者富,强行者有志,不失其所者久,死而不亡者寿。

用世俗的眼光来看,能“知人”,算是够有“智”慧的了;能“胜”人,已相当了不起了。但老子不认为这是最高的境界,他以为“知人”比不上“自知”,“胜人”还不如“自胜”;“自知”的人才是真正的“明”,“自胜”的人才是真正的“强”。一般的人对于别人往往知道多多,评论起来头头是道,而落实到自己身上,却茫然一片,即俗话所说的“旁观者清,当局者迷”,钱锺书戏之曰:“上阵厮杀,忘了枪法”(《管锥编》)。一个人能“自知”,有自知之明,能正确定位自己,判断自己,这比对外人判断重要得多。常人爱与他人比,高于别人,欣喜无穷,低于别人,失落无尽,宠辱若惊。其实,一个人最应比的是自己,最应战胜的是自己;今天的我比昨天进步,明天的我弥补了今天的不足,如果能一步步克服自身的毛病,战胜了自己,战胜别人,则是“自胜”后的副产品,是意料中的事。如果一个人,连自身的弱点都战胜不了,而整天想着超过别人或者担心被别人超过,这样的人,必然患得患失、碌碌无为。因而,老子认为,“自知”比“知人”重要,“自胜”远远超过“胜人”,只有这样才能做到“不失其所”,才能做到“死而不亡”。在西班牙举行的一次自行车比赛上,车手纳瓦罗骑车跟在距离终点只有300米时不幸遭遇爆胎只能扛着自行车跑向终点的埃斯特万身后,拒绝超越,就因为他明了“知人”“胜人”与“自知”“自胜”的关系;而在里约奥运会上,得了冠军的霍顿却抵毁孙杨“服药”、讽刺菲尔普斯“老鱼”,则其“自知”“自胜”思想缺乏可见一斑,何者能“死而不亡”也不辩而自明了。

我们常谈输赢,常论胜败,都是与他人比较而言;老子论输赢谈胜败,是与自己比较而言,他突破世俗的观念,跳出了“套板”的思维,把思维向更深处推进,给我们另一片天地。这是老子的“另具只眼”,这是老子思维之开阔处!

四、读《老子》,要理性地看他的“风凉话”

面对连年战乱、民不聊生的社会现实,老子是愤慨的,直接加以指责揭露。他曾咬牙切齿的说:“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七七章)揭示人世与天道相违的不公,且直言“民之饥”的原因是“以其上食税之多”(七五章),且反问统治者:“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七四章)他的这些言论,与《诗经》中的《伐檀》《硕鼠》《苕之华》相联系,便知道老子所言确实是当时的社会情形。但在大多数情况下,老子是克制自己热心肠的,他以冷眼观察这个世界,用“无为”的主张,用玄言清语让自己置身世外,偶尔抛出一句冷语给予讽刺。他的“冷语”力在“矫枉”,为“矫枉”他甚至不惜“过正”。于是,我们发现,老子在“矫枉过正”思想引导下所但是导的言论,有似我们平时所说的“风凉话”,虽有一定的道理,但难免有其片面、迂腐甚至矛盾处,这是我们在学习《老子》的时候不得不注意的。

(一)《老子》思想的片面处

我们且看四七则:

不出户,知天下;不窥牖,见天道。其出弥远,其知弥少。是以圣人不行而知,不见而名,不为而成。

“因为当时的政府不配有为,偏要有为;不配干涉,偏要干涉,所以弄得‘天下多忌讳而民弥贫;民多利器,国家滋昏;法令滋彰,盗贼多少’”(胡适《中国哲学史大纲》),所以老子主张“无为”,提出“少则得,多则惑”这一说法,如前面所论,有相当的道理;但老子把这一认知发展到极致,则显片面了。为了防“多”防“惑”,主张一味的闭关内省,于是就与人的认知规律背道而驰。真正的智应是“博观而约取”,应如蜜蜂一样“以兼采为味”,万不可如盲人摸象一样,摸到耳朵说像扇子,摸到大腿说像柱子……同时真正的“知”是与“行”合一的,我们既应“读万卷书”,也应“行万里路”,既应学书本知识,也应参与社会实践;只有“知”与“行”合一,才能真正明了人生真谛。老子过份强调“载营魄抱一”(十章),强调守住所谓的本真,主张“智者不博,博者不智”(八一章),必然是闭目塞耳,与世隔绝。这便是老子看问题时强调一方面,矫枉过正所产生的片面认识。

再如面对统治者的欲望无止,在第三章中,老子说:“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这句话看起来很有道理。“不见”,没看见,当然引不起人的欲望;欲望不起,民心肯定不乱。但是,此时不见“可欲”,难保他日不“见可欲”;他日见“可欲”,会如何呢?清代诗人袁枚曾讲过这样一个故事:

五台山某禅师收一沙弥,年甫三岁,从不一下山。后十余年,禅师同弟子下山。沙弥见牛马鸡犬,皆不识也。师因指而告之曰:“此牛也……马也……鸡犬也。”沙弥唯唯。少顷,一少年女子走过,沙弥惊问:“此又何物?”师……正色告之曰:“此名老虎,人近之者必遭咬死。……”晚间上山,师问:“汝今日在山下所见之物,可有心上思想他的否”曰:“一切物我都不想,只想那吃人的老虎。”(转引自钱锺书《人生边上的边上》)

这个故事与西方鲍卡丘《十日谈》第四日《入话》中讲的故事基本相同,只不过西方故事把“老虎”变成了“傻鹅”。这两个故事说明了什么呢?老子想让“民心不乱”,治的是“标”而不是“本”,他只看到了事情的一个方面。于是李渔批评说:“不见可欲使心不乱,常见可欲亦能使心不乱。何也?人能屏绝嗜欲,使声色货利不至于前,则诱我者不至,我自不为人诱。——苟非入山逃俗,能若是乎?使终日不见可欲而遇之一旦,其心之乱也十倍于常见可欲之人,不如日在可欲中与此辈习处,则司空见惯浑闲事矣,心之不乱不大异于不见可欲而忽见可欲之人哉!”且断言曰:“老子之学,避世无为之学也;笠翁之学,家居有事之学也。”只要想想上个世纪初男女同学在中国开始之后,并非如当时某些人士所担忧的一样,“深伤男女之大防”,这个问题便明白了。于是,严复评点《老子》十九章(“绝圣弃知,而民利百倍”)时云:“非洲驼鸟之被逐而无复之也,则埋其头目于沙,以不见害者为无害。老氏‘绝学’之道,岂异此乎!”这是老子力图“矫枉”而“过正”所造成的片面,我们读时,不得不加以注意。

(二)《老子》思想的腐朽处

老子时代,淳朴本真渐失,崇尚智谋,奸诈日出,出于对人淳朴本性的保持,老子反智,以致提出愚民思想,以愚民术治国治民,便见出其思想迂腐的方面了。如六五章言:

古之善为道者,非以明民,将以愚之。民之难冶,以其智多。故以智治国,国之贼;不以智治国,国之福。

他以为,百姓难治,就因为百姓有知识有智慧(“智慧出,有大伪”);有自己的认识与看法,于是难以统一将令,完全服从;所以得“绝圣弃智”,这样就能“民利百倍”(十九章)。这种思想为韩非所有,于是李斯主政秦国之时,愚民政策发展到极点,便有了“焚书坑儒”这一倒退的政策;而所焚之书,也包括了道家之《老子》与法家之《韩非子》,这似乎是历史给老子、韩非子开的一个大大的玩笑,可谓“玩火自焚”乎?

老子还主张复古,回复到原始的状态中去。如八十章云:

小国寡民。使有什佰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远徙。虽有舟舆,无所乘之;虽有甲兵,无所陈之。使人复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

“重死不远徙”是固守一地,对外界毫无兴趣,毫无开拓意识;“有什佰之器而不用”“虽有舟舆,无所乘之”“复结绳而用之”,是历史的倒退,是害怕发展;“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是弃绝一切交流,是心如死灰形似槁木。很明显,这一思想腐朽落后,与当时及后世及现在,一直格格不入。而如果“有什佰之器而不用”“复结绳而用”,如何能真正使百姓“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呢?其腐朽落后不辩自明。这又是老子“矫枉过正”所付出的代价。

(三)《老子》思想的矛盾处

老子善用辩证法,知“有无相生”,然提出“不见可欲使心不乱”,也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与其辩证法自相矛盾,背道而驰。在老子的思想体系中,其矛盾处不仅在此一处而是多有存在,我们看《老子》第二章:

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矣;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矣。故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较,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

知道“美”之所以为美,自然就知道什么是“恶”,自然就能区分“美”“恶”;知道“善”之所以为善,当然就知道什么叫“不善”,自然就能把“善”与“不善”区别开来。然老子的认识却不仅于此,他还有更深的一层认识:知道“美”“恶”、“善”“不善”的区别,便有了“美”“恶”、“善”“不善”的标准,有了标准,就一定会把事物区别对待,而自然界的万事万物如“有无”“难易”“长短”等是相辅相成的不可分开的,人为划分就有违自然之道。因而,老子不仅认为“知美则别有恶在,知善则别有不善在”且进一步认为“知美‘斯’即是恶,知善‘斯’即非善”,他“欲息弃美善之知,大而化之”。(钱锺书《管锥编》)他要泯灭掉事物之间的区别,把万事万物同一对待。然而老子真能“绝对待而泯区别”?《老子》一二章说:“圣人为腹不为目,故去彼取此。”三八章曰:“大丈夫处其厚不居其薄,处其实不居其华,故去彼取此。”“去彼取此”,不是对事物也进行了区别,有所选择,不能一视同仁?此又其“上阵厮杀,忘了枪法”!我们可以以老子之矛攻老子之盾了。

又如老子说“知者不言,言者不知”(五八章),主张“无言”,而老子却写出五千言的《老子》,难怪乎白易居《读〈老子〉》云:“言者不知知者默,此语吾闻于老君;若道老君是知者,缘何自著《五千文》?”道不可言,言满天下仍无言;道常无为,无所不为而仍无为——这又是老子所言与所行的矛盾处。再如《老子》一三章曰:“及吾无身,吾有何患?”似乎弃“身”如草芥,断然而绝然。然第七章曰“外其身而身存”、第四四章曰“名与身孰亲”、第五二章曰“无遗身殃”——把“身”体看得格外重,为保“身”而想尽一切办法。老子行文之时,浑然没注意到前后的矛盾之处。大概身欲求存、知而欲言,这是人的真实的想法、确切的需要,而弃诸身体、智而无言,这是玄言高论、理想状态;老子既知身体之重要、表达之需要,却又不肯抛弃他的玄言高论,不肯让他的高论接地气,只好让虚渺的高论与实在的人情相互委蛇,浑然不觉其本身的存在的矛盾了。这也是老子“冷眼”视人观物“矫枉过正”所付出的代价吧。

中国古代文字的书写,是由右到左竖条排列,因而我们在读的时候,由上往下看,形态上像在不住的点头。我们现在的书写习惯,是由左往右书,这是近代向西方学习的结果;因为是横排排列,由左到右,我们读的时候,形态上像是在不住地摇头。于是有人调侃说:读中国古书,或者中国古人读书,只知道点头称是,没有任何批判精神,只知道做“唯唯诺诺汉”(yes-man)、“颔颐点头人”(nod-guy);而西方人读书,却不停的摇头,对书中的内容会思考,会否定,具有批判精神。这当然是调侃,但调侃中也向我们提示,我们读书的时候,要批判的吸收其中的内容,不能全盘如的“点头虫”般的接受,我们必须有批判精神。这种批判精神不仅对一般的作品需要,即使对于流传千百年的传世经典,也需要有批判精神。批判吸收是我们继承学习与发扬必备的素质。《老子》一书中虽然有许多观点是他有意“矫枉过正”而发表的“冷语”,有其历史原因,但我们在阅读时,更应有批评的精神,用自己的思维找出他思想的片面、腐朽与矛盾的地方,这才是读《老子》所必须具有的方法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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