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定五中,我的家
1986摄于保定五中家门口
五十年代大门
八十年代大门和校园
保定五中是保定市第五中学的简称,对别人来说它可能只是求学或教书工作的地方,但对少数几家人来说那里就是我们的家,尤其对我来说更是如此,那里甚至是我心目中的天堂福地。上世纪七十年代五中的日日月月是我少年最难忘的一段日子。
五十年代保定只有四所中学和一所女子中学。1958年第五中学在西护城河畔落成。五中的特色是一共有三座教学楼,这在当年的保定还是很新鲜的校园,因为那时除了女中有楼房,别的中学建筑还都是平房。因为都是楼房,校园就相对小。三座楼房之外,靠着护城河从北到南建了六排红砖平房充作办公室、仓库和教员宿舍,最南端是锅炉房和礼堂。另外在北楼和中楼之间有一排平房是也是教师办公室。楼房之间是三个小操场,北门西边还有一个比较大的操场。但没有一个正规运动场,只有从北向南的大通道当作一个百米跑道用。
这就是五中的整体布局,从小西门桥到大西门北边的河堤下面一座普通的小型校园。解放前据说这里是一片菜地,更早则是坟地,还是杀人场。所以很多人都说五中风水不好,不仅因为这些,还因为地势低洼,比河岸低了两米左右,因此一下大雨就会积水,还被称为“蛤蟆坑”。
这样的城外荒地校园,当年确实没有吸引力,城里有住房的老师职工都不会住在这里,只有外地分配来工作的人才会住在学校里。一群外地教职工就开始在这里工作生息。我母亲从一建校就来五中做办公室的职员,是外地来的,就只能以校为家了。我家的房子就是东边第四排的第一间,后窗是钟架子,西边紧邻跑道。两排房子之间是空旷的土地,那时也没有人利用这些闲地种菜种花,也没人在空地上私搭乱建小房子,就那么空空荡荡。
我从小在城里延寿寺街的爷爷奶奶家长大,小学毕业后划片分配到了三中。到初中二年级时我才回到五中的家里住,但因为在三中已经很习惯了,还当了学生干部,就没想过要转校来五中,有时说起来要不就转到五中来,母亲坚定地说不转,本校子女别在本校上学,免得出了问题不好处理。所以我就一直住在五中,每天跑很远的路去三中上学。
但因为住在五中,跟前后两排宿舍的老师都很熟,学习上有什么问题随时都可以向他们请教,这样我等于上了两个中学。那个年代没有电视,夏天的晚上老师们都是聚成几堆在操场上纳凉聊天,我就坐在一边听他们山南海北地闲聊,听得津津有味,觉得比上课还长知识,有时还敢插嘴问问题,这是我住在学校里的最大收获。小时候住在劳动人民大杂院听大人们聊生活,聊家长里短;大了之后在五中听这些大学毕业生们聊知识和学问,讲他们南方和北方各自的家乡,潜移默化学了很多。大杂院和学校两个阶段都让我感到十分受用,让我体验了两个完全不同的人群的话语方式和待人接物方式。
但我最感到受用的还是每年两个寒暑假。一到放假,那些外地的老师基本就都回自己的老家了,尤其寒假,回家过年是必须的。我的父母老家都是外地,他们也会回各自的农村老家去,我很少跟他们去,我更喜欢一个人在家独享占有一个家的自由,想几点起床就几点起床,想出去同学家串门就去,没有人管,十分自在。暑假里,我最喜欢的是到教学楼的楼梯间里,在躺椅上看书,午睡,穿堂风嗖嗖的十分凉快,高大的钻天杨哗哗作响,随时可以到自来水管子下冲凉,整个校园里几乎空无一人,只有我一个人,三座楼随便溜达,大操场也是我的乐园。冬天里更是这样,学校的人都走空了,到晚上没有几家亮灯的,赶上下大雪,校园里一片白茫茫,那场景有点吓人。我就躲在屋里,把炉火烧得旺旺的,煮点粥或面条,听各种广播,到传达室取母亲办公室的各种报纸杂志拿回家看,自己练笔写点诗歌散文,闷了就跑出去到三中老师同学家走走,夏天去游泳池游泳,冬天去附近的保定图书馆看书取暖,一个假期很快就过去了。谁也不知道,我会那么享受一座空空荡荡的校园,对它很是恋恋不舍,因为那是我唯一的家,而且整座校园都是我的家,那种感觉特别美。
其实我们的房子很简陋,就是一排几间平房,最早南面还没有窗户,只有北窗,夏天睡觉关上门不通风屋里还很热,能把凉席都溻了,冬天没有南窗的房子进不来阳光,也很冷,就靠自己盘的一个“扫地风”砖炉子取暖,最暖和的炉子周围才十三度,穿着棉大衣和棉鞋也不觉得冷。后来学校改善住房条件,给每家都凿墙开了一个南窗,还在院子中间盖了一排小平房,给每家分配一间厨房,接了自来水管子。于是我们都觉得生活足够美好了。与城里拥挤的大杂院和复杂的邻里关系比,这里安静,没有邻里纠纷,各过各的,出门就是操场,视野宽阔,春天一层小雨点洒过后满操场泛着泥土的清香,夏天校园里有知了和鸟语啁啾,偶尔还有蛙鸣虫啼,雨后满天蜻蜓飞舞,冬天满操场的雪可以堆雪人儿,绝对是天堂。当然下大雨时院子里也积水会灌进低洼的屋里,有时就得跳进通往护城河的排水沟里掏树枝垃圾,让雨水畅泄入河,我会游泳,能憋气潜水下去掏,也很有趣。
那几年里我就在三中和五中之间穿梭,不知不觉中就长大了。后来考上河北大学,每周末和假期能回家享受自己的独处时光,那也是我最留恋的日子。再后来去福建读研究生,一到假期我都会迫不及待回到五中的小世界。这样等于我在五中的生活又延长了七年,那间十二平米的小北屋几乎就是我在这个汹汹世界上的诺亚方舟。大学毕业分配很残酷,我如果没有考上研究生,或许最后一个接住我的地方就是保定五中,我相信就是哪里都去不成,我也一定能回保定五中教英语,所以我考研时心里很有底,不想考不上的话分配到哪个县里去的厄运,因为我的母校三中老师说会让我去那里教书,再不行,我总还是可以回到五中的,我是五中子弟,我在五中有一间房,那就是我的根。所以我考研时心里很踏实,一点担忧都没有,只需要安心答题。
后来随着城市升级改造,那个古典朴素的老五中校园拆了,盖起了楼房,我家也因此搬进了宿舍楼。那座楼紧邻着护城河,我写诗说“我家就在岸上住”,推开窗户能听到环城西路的车马声,楼下的花鸟鱼虫市场一片喧闹,那个安静素雅的五中,再也没有了。一个时代就这样匆匆结束了。但我知道,那片土地上曾经有我最珍爱的穷家,时光的磁带上录下了我在那座干净的校园里的行踪,我最重要的成长期是在那里度过的,所以我现在经常做梦的背景都是五中,都是我那间简陋的小北房,不同时期的人和事都会在那个校园里出现,经常与逝去的亲朋在那里欢聚,做饭,喝茶,聊天,谈天说地,甚是快乐。有时做完梦我都会感到奇怪,某个跟那里毫无关系的上海朋友都会与我在那里相聚,告诉我说他从来没来过我的故乡,这次终于来了,醒来后才意识到,他已经去世了。
保定五中校园,我的福地,我永远的心灵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