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善林:柳絮飘飞
柳 絮 飘 飞
王善林
罗小伟把自来卷的头发,对着小镜子,梳了又梳,还抹了些发乳,紫罗兰的香气,顿时像海潮一样溢满有些臭烘烘六人寝的集体宿舍。或是长期在封闭车间里的缘故,脸有点惨白,像电视剧里的奶油小生。他想象着到了新厂子,就不再是武松赶鸭子――英雄无用武之地。他要大展宏图,像潮水那样,冲刷新厂子。目前的技术在二车间是超前的,没谁可以比肩,就是那些师傅,也只能望其项背。从这一点看前景无异于一片大好,雄心壮志将在新厂子得以实现。老板曾对他说,满了十八岁,拿成人工资后,就可以申请技师。兴许将来能混上管理层呢。
盼这一天都盼三年了。
罗小伟本就是土生土长新厂子那的人,离这霸州有五十里地,十六岁那年被迫辍学,随舅舅来务工。
舅舅给厂子拉货,跟老板混得熟,就直说了。老板见罗小伟瘦小,蹙起眉头,抚摸着他的小脑袋瓜蛋子说舅舅,竟瞎扯,要是被人举报,我这厂子还不立马给封了。舅舅央求说,罗小伟命苦,三年前他父母出去打工,直到现在也音讯全无,跟着又老又病又无经济来源的爷爷奶奶……老板一抬手,止住舅舅,拧着罗小伟的小脸蛋说,留在这可以,但学好了技术,可不许跑。
罗小伟轱辘着有几分灵气的小眼睛,点着小脑瓜咧嘴傻笑,随主任去了车间。许是好奇心,罗小伟对摆弄机器居然有浓厚的兴趣。舅舅跟着磨叽,用点心,早出徒早挣大钱,家里就指望你哩。罗小伟耳朵都听出茧子来,那也拼命点头,好让舅舅放心。学操作,手脚必须麻利,且还得有耐心、恒心。遇到疑难,罗小伟就请教师傅。为了让爷爷奶奶尽快过上好日子,一天十二个小时的工作强度,竟也咬牙硬挺下来;和一群大叔大妈,小小的罗小伟也耐得住寂寞。上夜班时,到后半夜哈欠连天,实在抬不起眼皮时,就出去吹吹夜风。罗小伟望着满天星斗,想爷爷,想奶奶,惦念小妹妹。小妹妹刚小学二年级,以后的路长着哩,忽地,罗小伟就觉得肩上的担子重了。三年来,不但一点事故没发生,而且已成了一个老手,比师傅还麻利呢。
这不,老板又扩大规模,也是环保局查得紧,二车间逐渐迁往偏僻的新厂子,罗小伟他们是最后一批。
罗小伟一会儿出宿舍看看,一会儿出宿舍看看,还不停地看手机上的时间,最喜欢的游戏也没心情打了,老是想着未来的前景,兴奋之情在心间不安分地跳荡。
直到下午三点多,罗小伟都感到疲惫的时候,大客车才来。他慌慌张张地扛搬物品。
车出发的时候,竟也忙了一头汗。沿途的风景一处也没入罗小伟的眼,更没入罗小伟的心,他只盼能快点到新厂子。车在楼门口停下,老主任迎出来,和小伟等人热情地拉了几句家常,说:“你们过来了,还稀缺人手,赶紧把你们的亲戚朋友往这介绍,奖励涨了,介绍来一个,五百了。”说着,带他们到宿舍放下行李,再到车间转悠转悠,熟悉一下情况,准备第二天上班。
再上班的时候,老主任背着手又交待罗小伟等,中午休息时,去人事部添个表,以后就是新厂子的正式员工了。
罗小伟一直沉浸在加薪升职的幻梦中,他憧憬着两个月以后,就可以公开竞争技师名额。当上技师,工资……比现在翻一倍,再翻一倍,哇,真不得了。供妹妹上初中,上自己曾经梦寐的大学,当然不会太吃力。工资再高的时候,买辆小车,拉着爷爷奶奶出去旅游,见见祖国大好河山。不知不觉下班铃声响了。随着人流,进了大食堂,饭菜都已摆在桌子上。人乌压压的,有的已低头在吃。罗小伟在一个空位坐下,一看好几个菜,还有汤,比总厂要好很多。狼吞虎咽吃完,找个旮旯,吸了一根烟,慢吞吞上了二楼。找到人事部,门开着一条缝,可能专等着他们几个来。他回头看看,没见其他人跟来,便想快点填完,赶紧回车间,多挣两个去。敲敲门就推门进去了,管人事的从沙发上坐起,揉揉惺忪的眼,捋了捋剩几根毛的发,走过来一屁股坐在办公桌跟前的椅子上,拉开抽屉,长长地打个哈欠,递给他一张表格。
罗小伟躬着腰刷刷一会儿填完了,递上表格,转身就要出去,管人事的拿起表格随意看了一遍,目光一下停在其中一栏里,随即凝重的脸色遮掩住一闪而过的惊喜,叫住罗小伟问:“你是零二年的?”
罗小伟扭着身子点头说是。
“是六月二日的生日?”
罗小伟心说上面不添得清清楚楚吗?虽抵触,但还是点头说是。
“今天是四月七号吧,就是说你还得两个月才过生日,才满十八岁对吧?”
罗小伟不耐烦起来,咋竟问废话?拿眼睛不是好眼神地瞅瞅“秃瓢”,就觉得“秃瓢”像忽然吸食了鸦片,眼睛放着绿光,茫然地点点头说对。
“那你下午就不要上班了,你应该知道有明文规定,未满十八岁属于童工!”声音虽不大,却铿锵有声。震得罗小伟一阵颤栗,蓦地才想起确实有规定,老板曾嘱咐过哩。只是三年来从没有人来计较,怎么反倒自己人计较起来?他想问“秃瓢”厂里还规定来务工的,超五十的不要呢,可车间那几个大妈大叔是咋进来的?如果真计较,就这个厂一天也别想开,方方面面,哪一处不存在问题?怨不得环保的查得紧呢!这会子难道还会因我一个童工而影响到厂里吗?再说又有哪个好事的,吃饱撑得来查这个?
“你是新来的吧?我在总厂已经干三年了,是老板特别允许的。”罗小伟骚骚头皮,镇静地解释。“秃瓢”漫不经心地“哦”了声,说:“那我真不知道哩,‘我只按规定办’,万一这个时候来查,因为你把厂子封了,我担待不起。”说“我只按规定办”时,把脚一只一只慢慢放办公桌上,左右摇晃起来。
“根本没人查!”罗小伟斩钉截铁地告诉,“在霸州市,三年都没人查一次,何况咱这偏僻的小地方?”然后瞪着秃瓢,血气上涌,“你不是拿着鸡毛当令箭吧?”罗小伟顶看不惯像“秃瓢”这样总好拿着老板当幌子,勒压员工的小头脑,他抑制不住愤怒的浪潮,直击“秃瓢”。
“你……你这孩子?”秃瓢一甩头上那几根毛,“我只按规定办。要不你找老板去!”秃瓢觉出被捅破了心事,故意大声咋呼。
“老板在几楼?”
“老板出国了,在德国考察呢。”
“你有他电话?我给他打一个。”
“有。恐怕他这会儿,没空搭理你。”
罗小伟沉默了一会儿,像似自言自语:“那儿两个月以后我再来上班,岂不三年的工龄没了?”厂子规定:做满一年后继续干,一个月加一百钱,如此年年递增,叫工龄奖。如果耽误一个月,工龄奖将清除为零。
“那个就不是我管的范围了。”秃瓢见唬住了罗小伟,耸耸肩,露出一副爱莫能助的表情。
罗小伟知道和秃瓢说不通,匆匆下楼,去找老主任。他想把老主任找来,这点破事还是个事吗?因老主任知道前因后果。
秃瓢瞟了一眼小屁孩罗小伟的背影,一噤鼻子,小声骂了句:“操,找‘四饼’?‘四饼’更他妈黑!除非他是你亲爹!”
老主任高度近视,镜片上满是圈圈,越老还越好放大别人的缺点,都背后叫他“四饼”。他推推眼镜心里嘀咕:“秃瓢这家伙平常散散漫漫,就他奶奶对这样的事上心!常鬼鬼祟祟和来应聘的串通是他介绍来的。”然后慢声拉语地说:“这个嘛,按规定就是事;如果……如果不执行,就不是事。”
罗小伟一脸的迷茫,根本就没听出来另有所指,还捋着杆往上爬呢:“是呢,不该认真偏认真起来。如果我是新来的,行;如今就差两月了,到他秃瓢这,咋就不行了呢?”
老主任轻轻地摇头,心道这孩子真是个好孩子,纯天然,一点都没被社会熏染。嘿嘿笑道:“人家按规定办,也没错啊!”顿了一顿,想说傻孩子,回家你爷爷奶奶就教你怎么做了。掏根烟,墩了又墩,嘴唇翕张了几下,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说出来,缓缓地把烟点燃,才叹口气说:“只是可惜,目前车间正缺你这样的人手!诶,等老板回来,我跟他说说,现在他太忙,又刚手完术,就跑外国去了,咋好意思因为你这点小事打扰他?只是你的全勤奖保不住了。”他见罗小伟一副不服气的样子,随后又进一步安慰笼络了一番,也是怕他被别的厂子竞争了去――附近哪个厂子都稀缺人手。万一将来老板怪罪下来,也不好说。
罗小伟心道:“这老主任是咋地了,平时快人快语的,今天咋吞吐起来,还云里雾里让人听不太明白。”于是,清了清嗓子说道:“老主任啊,全勤奖没了就够让俺心疼的了,要是再让俺等两个月,俺一家四口喝风去?”
老主任双手一摊,一副无奈的表情。
罗小伟心里骂:“老板咋选的,都是这样认死理的玩意儿!”木然地出了车间。外面虽正是春天,罗小伟却感觉不到一丁点温暖,面对遮天蔽日的柳絮,伸出手掌轻轻地接住,欲并拢五指将其捉住,无奈,五指并拢的微弱气息已把柳絮推飞。柳絮飘飘忽忽,不知道要飘向何方,正像此刻的罗小伟一样。
审稿:丁松 编辑:夏显亮
作者简介
王善林:网名清风剑,60后,普通工人。12年开始在电脑上写小说,有小说《傻元》《遇见》《野玫瑰》发表于核桃源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