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韵应天河
文/王仁兴
我出生在应天河边,老家门前二十余米就是应天河,而且一直工作生活在应天河畔,与应天河不离不弃朝夕相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一个甲子了,两万一千九百余天。我在河里游泳,水上摇船,河边捉鱼,也在河旁徘徊或河岸上开车……可当我准备下笔写一段有关应天河的文字时,竟然有些茫然了,茫然得不知从何入手。这难道如朝思暮想暗恋多年、念念不忘腹诵无数的偶像,忽然某天含情脉脉向我款款而来时,我却只能“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难道是我用情太深而无从言辞,抑或习以为常而熟视无睹,或者如调侃所说那种多年夫妻后就像左手握右手,一点感觉也没有?不,这完全不可能,我与应天河一往情深,对他有着深深的眷恋。他是我无法抹去而永志难忘的母亲河,时不时会在恍惚间走进我的梦境。因为那里有我童年的欢乐、青年的艰涩、中年的坚韧,甚至晚年的寄托。六十年来的艰辛与苦难,卑微与屈辱,孤愤与无奈,或者所谓的成功与欢欣,荣誉与名望——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应天河呀,应该是我最亲近、最放心的无声伴侣。有无数个时日,不管是艳阳朗月,还是风雨如晦,我往往会孤独地盘桓在应天河边,与微微的清风交谈,对默默的流水倾诉,和隐隐的孤帆挥手,每每总有“贤愚千载知谁是,满眼蓬蒿共一丘”的感叹。
前段时间,我有了难得的空闲,借助几天晴朗的天气,有时携着老伴,有时招呼老友,或自驾小车,或步行跋涉,饶有兴趣地依河而行。我静静地行走在阡陌小路上,有时披荆斩棘,有时跨越崎岖,有时兴致遽然而起还搭船渡河,从应天河的西头,走到东头。几天时间里,有登高望远极目四顾,有伸手揽水低头沉思,有击节而歌大声呼唤,眼观大河奔流,聆听旷野回声。一路走来,寻觅那青史残卷的斑斓凝重,感悟那人文地理的灿烂辉煌,可以说五味杂陈,感慨万千。入夜,我则回到书房,柔柔的灯光下布鞋素衣,窸窸窣窣翻动《江阴志》、《江阴水利史》,查看应天河的前世今生,猜测应天河的命名缘由。细细审读与研判,应天河大致与朱明王朝建都南京,京师地域统称应天府有点关联,“应天”这个名号是相当宏阔浩大的,但史书无法查到确凿记载,后人的几种说法大多是揣度而已。目前的应天河西起锡澄运河,穿过西郊、要塞、云亭、长寿、周庄、华士、陆桥等乡镇,在陆桥街东与张家港连接,全长26公里。他是沟通和调节江阴中部与东部水系的骨干河,也是江阴市级河道中首屈一指的大河,农田灌溉与水利航运对两岸民众影响深远,所以自明朝以来的几百年间数度疏浚与拓宽。如今的应天河,河道开阔而悠长,水势浩荡且渺远。
应天河是幸运的,幸运地在江阴几座有名的山中穿行。因为自镇江茅山以东直至浩浩东海,数百公里之内,一望无际的长江下游平原已经无山可寻,而唯独江阴还有几座不错的山丘。晚清时任兵部尚书的曹毓英是江阴人,讨好慈禧太后说家乡有“君黄龙凤长,稷定桂花香”十大名山,其实那是阿谀奉承老佛爷时添油加醋而已。不过,在当代散文大师夏坚勇先生笔下,江南的山:“不高,却秀;不奇,却雅;不险峻,却妩媚。”应天河在花山与绮山之间穿过,与定山近距离相携相伴四五公里,毘山、羊头山仅一箭之遥。水的灵动与山的沉稳,在这里一览无余。寻常日子里,脉脉的流水与山挥一挥手,静静的山峦便点一点头,他们就擦肩而过各自安好。春夏季节则水满而山翠,每当桃花水发的日子,山坡上的水流便如出阁的闺女,欢快地扑向河的怀抱。秋冬时刻就山寒而水瘦,每当久旱无雨的年份,清澈的河水,在农夫的水桶里,伴着沉重的号子,一担担、一勺勺洒向山坡。干裂的山地会冒出一团青烟,如同寒冷的冬天,人们口中呵出的一股热气,温暖着冰冷的皮肤——山间的泥土,那种妙曼的滋润是难以用言辞表达的。天长地久的岁月里,山间溪水呢喃,衬托着山的峥嵘;河中浪花飞溅,平添了河的风韵。可以说,春夏的苍绿,山见证了水的风急浪高与波光粼粼;秋冬的金黄,山铭记着水的风平浪静和笑语盈盈。沉稳的山与灵动的水,才是大自然中真正的“相看两不厌”,且千年永不变。
应天河一路向东,流水串起了三宝村的传说,玉蟹潭的神奇,大宅里的书卷。地处应天河畔的三宝村,奇草可钓犀牛,碾砣能开金库,烛光引来元宝,数百年来人们津津乐道,一代代口口相传。定山之巅的玉蟹潭,确实神奇无比,海拔270余米的山顶,有一泓清泉,潭水清澈见底,水质甘甜如饴,尤其是潭水雨季不溢,旱季不涸。传说清风朗月之夜,能见玉蟹悄然拜天,如今玉蟹虽被江西人捉走,但一只蟹鳌依然存留。妙曼的风景与神奇的故事,撩拨得四邻八乡的信男信女们念念不忘,四季中晴朗之日,玉蟹潭边常常游人如织。祝塘大宅里,据说施耐庵曾在此做过多年西席(古时大户人家聘请的家庭教师),《水浒传》是在大宅里构思并写出初稿,然后回到盐城老家修订而成,要不为啥大宅里四周有不少与《水浒传》相同或相近的地名。史实到底真假如何,大可不必深究,几百年传说得绘声绘色,增添了当地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我想,即便这是牵强附会的无中生有,这样的牵强附会与无中生有也相当温暖,相当有文化气息。这就够了,何不让他渲染一段文学巨匠的轶事,温暖我们渐趋枯燥的日子而代代相传?
桥是河的孩子,应天河孕育了他多个孩子,而且孩子的名字也起得相当华美。我们不妨由西向东看过去:彩云、埠路、太平、茂树……林林总总,似乎让人一看桥名就能感受到不俗的风情。那里应该有漫天的五彩云霞,埠头的通衢大道,世情的真诚祈盼,茂盛的参天树木……当然,最具传奇色彩的桥名非“骆驼”莫属。水乡之桥,怎么会用“沙漠之舟”命名?这确实是个颇有情趣的疑问。相传明朝宣德年间(1426-1436)桥刚建成,暂无名号,有好事者问建桥石匠:桥已建,何时坍?石匠心头一惊,桥才刚建,居然询问坍塌,是居心不良还是考验机智?石匠也非等闲之辈,灵机一动,平静而善意答道:“桥若堕,骆驼过。”在石匠的理念中,料想水乡江南不会有沙漠骆驼走过,桥应该坚如磐石千年不倒。想不到百余年后事有凑巧,石匠随口之说竟一语成谶得以应验。明万历(1573—1620)年末,本地顾姓商人,好奇牵骆驼而过,桥居然瞬间轰然坍塌。从此,这里的桥不管如何数度重建,一直叫骆驼桥。除桥名之外,连接应天河的河浜之名也别有风味:运粮河、烧香浜、万店浜、半夜浜,人们可以从这些河浜的名称上,领略到漕运的漫长历史,信徒的虔诚膜拜,商贾的千帆云集,船夫的艰辛劳作。
我一直在想:鱼虾是河流养育的宠物,任它们肆意胡来;芦苇是河流装饰的仪仗,让他们多姿多彩;船只是河流呼唤的朋友,与他们相亲相爱。至于那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的时刻,纤夫的撩歌与船娘的应和,在弯弯的纤路间传唱;樯楫云集,渔舟唱晚的岁月,多情的诗句与离人的泪水,在默默的流水中消融;白云悠悠,清风朗月的日子,浪漫的情调与高亢的心绪,在浩浩的天地间飘荡。清水与鱼虾,白帆与丽人,景色与心绪,总能和谐地统一在河床里。在这和谐的统一里,水永远是主角,绝对是灵魂。应天河的水呀,流进了两岸的田野,灌溉了稻子、麦苗、果蔬与草木;流进了百姓的厨房,滋润了水缸、灶台、锅碗与瓢盆;流进了童年的生活,游泳、戏水、捕鱼与捉蟹。当然,应天河的水流进了两岸民众的血液,也流进了远走他乡游子的梦境。或许,应天河水源于滚滚滔滔的万里长江,铸就了一代代坚韧奋发不屈不挠的江阴人。要不,怎么会有明末清初江阴抗清八十一天的壮烈?要不,怎么会有如今“人心齐,民心刚,敢攀登,创一流”的江阴精神?这里,无疑有来自雪域高原而流淌在应天河中的水,传递着坚强不屈的因子。应天河已经流淌了几百年,他从远古走来,仍会奔向未来。他会与高速发展的现代文明相随,与源远流长的世俗携手。在应天河边寻寻觅觅了几天,我幡然领悟:人生不过百年,何如默默无语却生生不息的河流?
徘徊在应天河边,交集的百感不时涌上心头,我有时兴高采烈得手舞足蹈,有时黯然伤神得掩面而泣。26公里的河道逶迤而行,流水风光绮丽,仅存的几处原生态村落,保留着古时“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掘井而饮,耕田而食”的田园牧歌生活。但短短二三十年的过度开发,已经将应天河两岸折腾得千疮百孔。平和的农耕心态已经出现浮躁,淳朴的农家生活已经日趋寥落,江南水乡的韵味在应天河畔已经所存无几。如今的应天河畔,人声鼎沸,车水马龙,机声轰鸣,雾霾渐浓。高楼林立后的污水横流,垃圾遍地而尘土飞扬;经商模式下的唯利是图,急功近利且贪得无厌;环境牺牲得令人痛心疾首,玉石俱焚得令人目不忍视。这不得不说是经济发展大潮携裹了泥沙俱下,纯正的小桥流水正遭受前所未有的浩劫。破坏生态的所谓发展,人们能不能严加拒绝?这是每一个良知未泯者的深深忧虑。好在有识之士大声疾呼,保护应天河生态刻不容缓,如今应天河两岸正在修筑自然风光带,二三公里的工程已初具规模,我在那走走感觉还相当不错。这或许会让应天河边的原住民稍稍感到些许宽慰。
【作者简介】王仁兴,男,1957年5月生,1978年考入当时的江苏师范学院中文大专。毕业后一直在中学从事语文教学,高级教师,业余爱好文学,有二十万字散文集《原声》,在中国文联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