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学恒||奶奶
奶奶
毛学恒
我自认为是个坚强和自信的人,很少为自己的事情神伤。独处的时候,如果有独自流泪,多数是想到了我的奶奶。我小时候的很多记忆都和奶奶有关,懂得的大多数民间谚语也都是奶奶教的。
奶奶是个苦命的人。奶奶是我见到的几个裹着小脚女人之一,她只有一个同母异父的妹妹,我的姨奶。
奶奶姓余,娘家是涟水粱岔北边的东余圩,是当地的大户人家。她的父亲有弟兄六个,奶奶的父亲,我的舅姥太爷排行第五,现在他的后辈们称五老爹。据说舅姥太爷喜欢仗义执言,自小就在弟兄六个中特立独行,喜欢去人家摆平事情,结果在20岁那年在高沟被人家失手打死了,也有说是被涟水城西王大地主家设计打死的。到底怎么死了,没有人说得清,现在更没人知道了,反正后来奶奶的妈妈,我的姥舅太被涟水大关的王家抢去做了姨太太。
奶奶一岁的时候死了父亲,母女相依为命。据说姥舅太非常漂亮,涟水大关的王大地主垂涎美色,时间不长,抢去做了姨太太。奶奶由她的二大爷二妈带大。民国十三年,15岁的奶奶和17岁的爷爷经媒人撮合成亲。
本村的朱姓地主家有几千亩土地,我们家这一房头那时给地主家看庄园,已经看了几代,靠着几代的积累有了自家的几十亩土地。爷爷是出世过继给长房的,继承了长房的财产,因为家里富裕有钱读了私塾,会雕刻和书画。到了1938年父亲出世的时候,上边有3个姐姐,家里有了八十亩土地。鬼子投降后的1945年秋天,爷爷觉得世道太平了,筹划盖小瓦房,兴冲冲的带着他的弟弟去涟水张官荡卖了40亩地,弟兄两个高高兴兴带着洋钱回家,到了半路走不动了,腿似千斤重,到家就病到了,郎中诊断得的是水鼓病,一个月多月,前边卖地的钱花完了不够,又卖了三十二亩地治病,最后是人财两空,爷爷走了,留下35岁的奶奶一个人带着五个孩子,最小的才3岁,我的叔叔。留给父亲的一句话是“好好念书”。祸不单行,东北蒋庵一带的土匪觉得我们家富裕,卖了地,家里应该有钱,上门绑票,抢走了我的大爷“大龙”,那时他9岁,村里住的游击队听说有土匪来绑票,跟着后边就追,土匪觉得带着小孩逃跑不了,一枪撕票了,最后游击队把我大爷的尸体裹了回来。打那以后,奶奶变得沉默寡言,成天害怕我的父亲“老虎”再出什么意外。
1950年实行土改,已经读了几年私塾的父亲主动把家里最后的8亩地献了出去,得个中农。奶奶和父亲对我说了很多次“要是你爹不死,我们家肯定是地主”,每当我回忆到他们说这句话的场景,就不禁黯然泪下,不知道他们一辈子是生活在什么样的情感里边。感觉他们在失去亲人难过和亲人活着就要被定为地主被镇压的悲痛和害怕中走完了一辈子。
1952年,奶奶的长女,我的大姑妈出嫁后的第三年留下了一个闺女,一场肺病离开了人世,对我奶奶又是一场打击。大姑妈留给世间的只有一张画像,小小的,过一段时间,奶奶就会拿出来看看。
奶奶裹着小脚,可是梨田耙地,晒谷扬场样样不落男人,从小听到村里的长辈们就都说“毛大婶会持家,能苦呢”。五十年代后期实行人民公社,奶奶岁数大了,不做农活了。叔叔编笆斗做簸箕挣钱度日,奶奶心疼小儿子,帮叔叔做下手。就在那些岁月里,我有很多跟奶奶在一起的时光,从奶奶嘴里知道了“省衣穿有衣穿”、“老像老,小像小”、“水火无情”等等生活道理。
1977年恢复高考,父亲报名,准考证拿到后第三天就要考试,下大雨天,我眼看着奶奶从锅屋往堂屋来,一个跟头摔倒了,当时就不能起来了,那年奶奶虚岁70。涟水名医蒋三神仙诊断,奶奶的腿骨折了,看看我们一个个要吃饭的姊妹几个,最小的才4岁,父亲放弃了高考,用小推车将奶奶推到淮阴地区医院打了石膏。慢慢的恢复半年后,奶奶能走路了,后来又不幸染上肺炎,1979年腊月十四的半夜时分,奶奶走完了坎坷悲凉的一生,奶奶走时,眼见父亲眼泪止不住的流,十多岁的我不知道怎么去安慰父亲,后来明白了,那时是任何的安慰也没用。
奶奶去世后的第二天傍晚,下起了我记忆中遇到的最大的雪,出去把信的好几个断在路上,到第三天才回来。那年月太穷,买不起木头棺材,奶奶生病的时候,父亲就买好了40元的水泥棺材,出殡那天,大雪过膝,抬棺的乡亲满头大汗,到了庄头打住,乡亲们念叨“老太太,您老一生厚道,多苦多难,发发慈悲,我们实在走不动了。”而后,抬棺的路奇怪的轻飘,轻若鸿毛,38年过去了,我一直忘不掉。
因果,岁月,就那么沧桑悲凉,不忍落笔,却也不忍抹去!一直想写写祖辈的事,给祖辈一个交代,给后辈一点教诲,但是,怕勾起父辈的往事而老眼泪横。
但是于我辈及后辈,必须记住:在渐渐远离记忆和信仰的年代,即使石头上的碑文斑驳了,心中的碑文一定要清晰。家族的儿孙们祝愿老辈们逝者安息,后辈们有必要记住老辈们走过的路!
(2017年7月5日于淮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