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社英丨大姐婆
我们关中这个地方,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直至解放后一个很长的时期,女人出嫁后是没有名字的。女人在当姑娘的时候叫小名,出嫁以后被叫做“某某姐”,比如“大姐”“二姐”,这可不是兄弟姐妹的姐,而是根据这个姑娘在娘家的排行,排第几就叫几姐,相当于“几小姐”,比如排行为二就成为“二姐”,相当于“二小姐”。有意思的是,陕西人的称呼中没有“三姐”,据说是王宝钏为三,嫁给了无权无势之人薛平贵,人们认为她苦命,所以如果遇到排行为三的女子,就顺延称呼为“四姐”。
大姐婆——想来就是在娘家排行为大吧。给别人说的时候就称她为“大姐”。她个子很小,声音却很尖很大,笑起来有点像唱歌,声音高低粗细富有变化,很有旋律性和感染力。俗话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意思是人的命运会发生根本的改变。“前三十年娃活大人,后三十年大人活娃”,主要是说老年人的幸福就是孩子能干孝顺。大姐婆嫁给我们村陈志义,按辈分我应该把她叫大姐婆。不知什么原因,她见了孩子就高兴,我们到她家去玩,她就找东西给我们吃,最不行也给我们掰半个馍。她有一个孩子,因为小时候有病,养得特别艰难,还给脑袋后面留了一撮头发,一看就是宝贝孩子叫倩蛋蛋。这就是后来西安文理学院政教系的陈正奇陈教授。她后来晚年吃穿不愁,精神有支撑,就是因为儿子有能耐还孝顺,真的应了“后三十年大人活娃”那句话。
我能记事时,村里孩子有了病不去找医生,而是用叫魂、收精等土办法。我们村子大孩子多,保不齐有病有灾,所以大姐婆就经常应人邀请给孩子叫魂。那时候没有电,人们往往怕点灯浪费煤油而睡得早,黄昏时分,村里的鸡已经上架,狗也躺在地上,耳朵贴着地面捕捉门外动静,村子里就渐渐安静下来。这时候,往往听到叫孩子名字的声音,但是,它又与一般大人叫孩子不大一样。她是一声连着一声,几乎同样大小,后面还跟着一声“回来了!”的应答。叫一声回答一声,回环往复,几乎无休无止,无穷无尽,这就是大姐婆在给娃叫魂。
她叫魂的动作很有舞蹈性——左手扶着门框,右手拿着舀饭的勺,勺口向下,把勺往上一举,往回一钩,叫一声,“某某,俺娃回来!”孩子或者他的父母要回答,“回来了!”如此这般重复无数次,声音从不沙哑,一声比一声长,仿佛永远没有疲惫,像地里的庄稼一样生机勃勃。那个时候,我常常是在她的叫魂声中睡着的。
她还有一个能耐,就是给小孩收精,谁家小孩受惊了,或者得了无名之病,往往请她到家里去给娃收精,她有一个大手绢,最起码一尺见方大小,白色的底子上,用蓝色或红色的格子织成“井”字形,整天洗得干干净净的,平常就把它盖在头上,将前面的两个角别到耳朵后面,头发向后梳,露出额头和刘海,显得干净利索,好像是在特意诠释陕西八大怪中的“帕帕头上戴”的形象。
收精的时候,孩子的母亲抱着孩子,一边给孩子喂奶一边抖着孩子,大姐婆拿一个小碗,装满小米或者包谷珍,还有用面也可以。她用手帕包住装满粮食的小碗,反过来将碗口对着孩子的头,一边在空中旋转,一边嘴里振振有词的小声念叨,一遍又一遍,周而复始,从不偷懒而减少次数。孩子往往在她的念叨中安静下来,大人也在她的念叨中松一口气。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她停止旋转动作,将小碗翻转过来,揭开手帕,小碗内的小米等东西就会有一个或大或小的缺口,这个缺口有各种形状,有的像猫,有的像狗,还有的像一条河,有的像一堵墙,甚至还有像人形的。她就根据缺口的形状,来解释孩子被什么东西吓着,就填满缺口,再次旋转,直到没有缺口为止。
有时还要再拿一个吃饭的碗,倒半碗水,将三根筷子立在水中,然后嘴里说着“谁谁谁,你不要吓孩子!我送你走”之类的话,这个人往往是孩子死去的亲人或者是非正常死亡的人,说完后立刻用刀横着砍倒筷子,这一次收精才算结束。
其实,碗里小米的缺口,很可能是在旋转过程中越摇越实在而自然产生的,这种方法对于孩子的病,最多能起一点镇静作用与心理暗示,但是,即使到了医学已经很普及的上世纪八十年代,她都已经到了颤颤巍巍的老年,村里还有人请她叫魂收精。而她只要有精神,逢叫必到,不打一点折扣。
我到现在也不知道她做这些事有没有报酬,我很想问她做这些事有没有怨言,是不是很累。但是每每夜深人静,我在村里听到她叫某个孩子的名字,便觉得是在叫自己,就会安静下来,一种宁静和安详便会萦绕耳际,久久不能消失。
我们都知道,人生解决困难的途径有两种:要么具有神力,马到成功,一般人很难办到;要么将一件轻松的事,重复一千次一万次,一般人更难做到,因为我们早就被单调重复打败,根本坚持不了。大姐婆所做之事,显然属于后一种,不管有没有用,她的耐心细致,她的柔韧坚持,她内心的慈悲,绝对是种在我们心里的韭菜,割了一茬又一茬,至今还在享用。所以我们生活在村子里,跟着父辈种植庄稼,种植了多少收获了什么,实在是难以数清的。
作 者 简 介
陈社英,1956年出生,陕西西安人,青少年时期生活在灞桥区新合街办陈家村。文革结束后恢复高考,1977年考入蒲城师范,后来考入陕西师范大学汉语言文学系进修学习。长期担任中学语文教学工作,曾在《西安日报》《三秦都市报》《女友》等多种报刊杂志发表过散文作品。作品收入《青年散文一千家》等文集并受到著名作家的特别点评。曾担任《青少年文萃》编委;全国青少年作家作文大赛评委;《古都文萃》杂志副主编。2015年出版散文集《美丽而疼痛的村庄记忆》,始终认为文学与教育是自己放飞理想的双翼,是慰藉心灵救赎自我最初与最终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