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雪峰丨开花的生活(外一篇)
车窗外的阳光驱散了这个暗长冬季里的沉闷和寂寥,使得眼前多了一些明媚和鲜亮。车内开着空调,氤氲着温热的气息。坐在靠窗的位置,身上的短袄此时显得多余。整个人已沐浴在阳光里,像个赤脚在田野奔跑的孩童,冬已被落在身后,似乎前方就是春天,隐隐已嗅到了一丝柔软的花香……
正沉浸于春的遐思中,偶然,手指触到了包里的一些温热,那是中午没吃完的烙馍,茹姐执意要我带走:晚上你们卷菜吃。此刻,那一张张圆圆的面饼上,尚留着姐姐指尖的温度……十指尖尖里,隐藏着她纤细的心,还有于我的那一缕缕亲暖……
得知茹姐乔迁新居,欣喜不已。新岁首日,和风暖阳。到她家做客。“你想吃啥?”在得知我要去时,风中传来了她略显沙哑嗓音里的兴奋。已隔了两年的时光,这沙哑依然亲切有加。“烙馍!”不假思索脱口而出,或许我们之间已习惯了这样的直接。记得几年前她骑车经过单位门口时,也是这样的语调,“你想喝啥?!”我一时怔住了,只因那时我们结交尚浅,还不习惯她这样的“宠”。几分钟后,一瓶冒着丝丝凉气的果粒橙就由一只腕上戴着翠色玉镯的手中递与了我。在她面前,我无需矫饰,更不用客套,像个被娇宠的小妹。
大约两年的时光,我们错过了本可以相聚的机缘。大多是因我的忙,一再地错过她的邀约。如今回想,后悔异常。在稍纵即逝的光阴里,何不多在一起呢?
这一次,我决意要去,分享她的快乐。后来才知,为了迎接我,她前一晚即灯下烟火,择菜剖鱼。第二天一踏进她家门,即看到了摆在案上炸好的豆腐干,鱼块,金黄脆香,如六月的麦田。第二天清晨竟然破例中断已坚持几年的晨练,和面生火,只为了我那一句“想吃烙馍”……最让我受宠若惊的是,她把本该上班的姐夫留在家里,说是让他陪我家夫君小酌两杯。当看到出现在她面前的只有我一人时,不住地埋怨:怎么不是你们全家呢!怎么不让孩子来呢!我还给孩子准备了糖块呢!这样直接的向我倾倒失落,弄得我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聂若着解释:一个因昨夜饮酒太多难受不堪,此刻还在梦里;一个要写作业。可我明白,无论怎样的解释,都无法弥补一颗失落的心。
他们带着淡淡的失落,依然欢喜着我的造访。姐夫一改平日不沾油烟的习惯,趁我们聊天时,围上方格子围裙,像模像样地钻进厨房。不多时,竟然端出来几个菜,炖鱼块,白菜炖豆腐……席间,茹姐笑我卷烙馍的笨拙,挽袖为我卷饼夹菜。因着喜好烙馍的习性,几口咀嚼,体验了大快朵颐的酣畅淋漓,至今回想,那些软糯醇香,似乎还溢流唇齿,历久难忘……她说,粉条是乡下老家带来的,白菜是老家地里生长的……那些醇厚与体贴、全是故乡的情谊。我也跟着不经意间回了一次故乡。
姐夫自斟自饮。醉意醺醺里,平常不善言语的他,竟然多说了几句,同事们来了可没这待遇,都是在外面买的菜……
忽然有些愧疚,隔了那么久,他们依然待我如亲人,我只不过是坐了几站路的车,去了他们那里一趟……
或许,是我们相似的爱好,钟情于文字,不拘形式的随性,亦或是我这个不在编的“小编”的头衔,给他们添了些许“荣耀”。姐姐常说,她的朋友圈中,最欣赏我的性格和才气。其实,不过是爱划拉几行流水文字,偶尔弄一些吟风颂月聊以自慰罢了。
在指尖划过的时光里,似乎还氤氲着茹姐亲手给我斟满的茶香。那日拉手话别,一晃又是多日。在每日为文劳碌烦累的间隙,捧一杯清茶,淡香袅袅时,喜欢在记忆中浮想,一个长发飘飘,一袭粉色长裙的女子仿若从青石铺就的小巷中走来,衣襟含香,飘然欲仙……
又想起姐姐,她这样一个在尘世中淡淡行走的女子……
姐姐如今赋闲在家,她相夫教子,闲暇时读书写字,养花品茶,习剑修心,比之别的居家女子,多了一些性情。她不事修饰,不做头发,不用昂贵的化妆品,更不进美容院,喜布衣素装,青丝素面,本色天成,她把省下的钱送给山里贫困的孩子读书,她说,如今虽不富裕,可衣食无忧。没有燕翅鲍鱼,粗茶淡饭亦能果腹。没有华服锦衣裹身,粗布素装亦尽够欣喜。言语间,对当下已很知足。六十年代出生的姐姐,如今依然青丝满头,一脸清扬,就连走路的脚步声里都含着清脆和轻盈。偶尔会听到她走路时哼几句老旧的歌,还有几分轻快。初时,看她这样,有些不合时宜的惊讶,再看她怡然自得,陶醉在自己世界里的安然,似乎并无不妥,也就习惯了,习惯了她这样子的风雅。再如她拉我到阳台上指给我看她每日练剑的花园时的欢喜:“你看,那就是我每天早晨练剑的地方,没事时我会坐在那里的石座上晒太阳,因为从没人注意过这里,所以,那里也是我一个人的园子……”那个不过十几平方的小树林,被她誉之为“花园”。她还说,那是她一个人的园子。常常只有她一个人在那里锻炼,休憩,发呆。那个园子里盛放着她的快乐和忧伤。那是她心灵的园子。
一片树林足可让她快乐如入天堂。那是因为她心里没有阴翳。她把每个细微的生命都当做上帝的恩赐。如今在这个车马喧嚣的世界里,能有这样的淡然已弥足珍贵。
一株墨兰驻足于她家新居客厅一角,叶茎芊芊,细弱犹怜,大约于世尚浅,几朵待绽的花蕾还在孕育中,可近前轻嗅,竟有淡淡的香沁入鼻息。她家养花无数,可独爱这一株。她望着它时,眼神里散发出独有的光芒。
茹姐说,她希望能做墨兰一样的女子,亭亭玉立,静默少语,自散幽香。因此,她简单生活,安然当下,不事张扬,安静盛开如一朵花。自此,我也喜欢上了墨兰,家里养了一株,每每望之,就想起茹姐,就有淡淡清芬脉香袭来……
腊月的风
时令进入腊月,原本沉闷的冬,一下被“年”的因子激活。蜗居的人们像喷泉样涌到街上。肩扛手提,大包小包地夹带,是腊月里流动的风景。整个世界也就活了起来,如一尾隐匿于湖泊的鱼,突然被丢进了鱼缸,瞬时的适应之后又鲜活如初。
在这个刚刚复活的世界里,同时被活起来的,还有风。三九四九不出手。说的就是腊月里的冷。腊月里,露寒霜重,铺天盖地的冷,都源于无处不在的风。腊月的风,紧,烈,彷佛一下冷到骨头里。一阵风呼呼吹过,落叶遍地飞舞,室外的风景都被蒙上了一层烟灰色,人们捂紧衣袖,象被皱缩在一团棉花里。
腊月的风比之初冬时节的北风,愈加凛冽,清绝,冷峻,吹在脸上,如刀割样生疼。如遇北风呜呜咽咽,我固执地以为,那就是儿时邻家奶奶讲的故事里的妖魔……每想起,无不心生胆寒
害怕凛冽的风,把已有些干涸的土地裂开一道道缝,那是割在母亲心上的痛。几次和母亲通话,提起她心爱的庄稼,她总要唠叨:秋季儿到这时候都没下过一个棱正雨,麦苗都不旺了,再旱下去该浇地了……语气沉重,有些不安和心痛。我无言。只恨不是悟空再世,只消一口仙气,雨露甘霖,倾洒青苗,那样母亲布满皱纹的脸定会绽成一朵花。
姐弟几人纷纷离家,家乡那片黄土地上,唯余老父老母,和五岁的小侄。劝过多次,耄耋与幼童,自身尚能照顾,留些清闲,母亲洗衣做饭,照顾小侄;父亲喝茶看书,偶尔去村头茶馆,与乡人拉些闲话,也好打发寂寞,岂不省了我们这些远飞在外的小鸟雀们的心。至于土地,可外租可丢弃。可与土地相伴了一生的老人,怎可就此放弃,他们继续着耕种,收获,重复着劳苦与喜悦的纠结。去秋至今,可惜老天无有眷顾,未有大雨半场,雨露甘霖成了流淌在梦中的景致,也成为母亲念念不忘的伤。争强好胜一生的她,如今,依然不忍自己的庄稼长势不如别人,更见不得自己亲手种下的庄稼“遭罪”。“浇地吧!”在看了近期的天气预报,知道等雨无望后,七十多岁的母亲对正在堂屋看书的父亲说,象下命令,也是在给自己鼓劲。此时,门外的风正一股股透过菲薄的门帘,钻进堂屋,吹在中墙上的四扇屏,那上面画着的,是一江南小镇,鸟语花香……它们中的一角,脱离墙壁,此时正于寒风中簌簌作响。
阴风肆虐,我穿上了最厚的羽绒服御寒。坐在有暖气的房间里,依然觉得寒意浸身。我知道,此刻,老父老母和赶回家的弟弟,正在老屋后面的那块麦田里,给麦子施水。我似乎看到了,风穿过树梢,和亲人们的外套,去和他们粗燥的皮肤亲密接触,可他们也经不起这样亲密!一天下来,老父的惯性感冒是不是又要犯了,夜里,是不是又要咳嗽声声;老母的腰疼腿疼是不是也要出来作崇……两天,四十八个小时,他们就这样一次次浸泡在泥水里……
担心那些不懂情意的风,会在母亲本已粗燥的手上再划几道血口,甚至,在她脸上留下一块或几块或红或紫的印痕,那是烙在我心上的伤。无论什么季节,母亲总要忙碌如常,在小院内外进进出出,择菜,洗衣,做饭,劈柴,烧火……一双手不是浸入井水里,就是与粗燥的硬物博弈,曾经的圆润细腻,被摧残得伤口满布粗糙不堪,甚至有些丑陋。一同被变丑的,还有记忆里她白皙的脸。不知从几时起,她的皮肤不再细嫩如昨,几场寒风冷雨过后,她一直裸露在外的脸就如被人掴了一掌,历经数载寒暑,那些紫癜红印,才会慢慢消散,有时还会留下印痕,成了终生也无法消除的疤。每次回家,与母亲对视的罅隙,我都刻意避开她脸上那块紫红的印痕,它像一把刀,深深地戳中了我的痛处。
腊月里,因为过节的缘故,母亲要经常在家与几里外的乡镇集市间穿梭,不论风雨霜雪。唯一的交通工具是那辆已陪伴了她和父亲七八年的电动车。车身已锈迹斑斑,可她说扔了可惜。她骑行在路上,像一个行进在马拉松跑道上的长跑者,一直保持努力向前的姿势。她目不斜视,正襟危坐,本有些弯曲的背脊,此时也努力挺直,被攥在手里的车把,如掌管命运的神明,一刻也不敢小觑……她的满头白发,如村头槐树上生出的一根根小刺,扎得我的眼睛生疼。再次眯起眼睛,努力回忆她在风中的背影时,总在想,风,你要慢些,再慢些,不要吹乱了她的头发,她害怕风,她有头疼的毛病。
可母亲不怕风吹,依然乐此不疲,用她老旧的电动车载着她的欢喜和期盼。母亲的电动车常常在去街上时空空荡荡,回来时常被那些肉们、菜们占满,挤得母亲没地方立身,只得瑟缩在车座上,谨小慎微,战战兢兢,可还要努力握紧车把。她像只蚂蚁,来回地搬运,把街上那些适合的不适合的,但只要她认为我们需要的,孩子们喜欢的,都搬回家。只为了迎接我们这些散布在南北各地的候鸟们,被她视为“尊贵”的客人们。可她这样大张旗鼓的操劳,换得的也只是春节在家仅仅待两三个夜晚的团聚。“我喜欢,不累,只要你们能回来!”那年春节回家,当我看到她一趟趟地进出忙碌时,忍不住问。我苦笑,“妈,……”
腊月一过,风就该柔一些了。在这腊月的风中,我许下一个真诚的愿望:希冀春天快些来到,春和景明,风拂柳梢,好让老父老母多些歇息的空闲,多一些到田间地头望春苗、间杂草的心情。
春风和畅,遍地清脆,那千亩青田,青苗满眼,虽无荷叶连连,却也是青翠如竹,在中原豫西南盆地的一个小村里,那里有一个小院,一直在等待,等着春风回来……
作 者 简 介
汤雪峰 ,女,70后,就职于平煤神马集团神马实业公司综合处,内刊编辑。自幼爱好文学,有多篇文章发于当地期刊杂志。文学观:心怀敬畏,笔下冷暖。认真对待每一篇文章,一直坚持我手写我心的诚挚和热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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