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金俊丨救赎

母亲用她的“假死”救赎我自私偏狭的灵魂——题记

父亲和母亲的蜜月始于75岁以后。

仿佛50多年的铺垫,就是为了这一刻的到来。家中子女自是百感交集。回望来路,跌跌撞撞,母亲如一条流泪的河,汩汩泪河荡涤了多少生之欢颜,徒留岁月的苍白。涛涛的汨罗江载不动屈原不朽的诗魂;呜咽的泪河亦载不动母亲飘摇的寻爱之舟。

母亲老实厚道但执拗不善变通;父亲聪明机敏但桀骜不驯,脾气颇大;母亲仰视的目光怯怯的等待哪怕俯视的回应,但父亲高傲的额头始终面对他的远方,四目凝视的画面对于母亲始终是一个童话一样遥远的梦。

于是母亲只好每日低头做事,工作,养家;父亲看着他的远方,追着自己的梦孤独前行。

母亲的泪河呜咽前行,河中的鱼儿自是冷暖自知。不论河水的温度怎样,流向何处,父母对于儿女的爱是四季一样亘古不变。何况,童年的巨大背景中始终是奶奶那一轮四季不变的太阳将我们温暖。因此,直至今日,母亲还在嫉恨奶奶夺走了我们对她与父亲的爱。其实,世间唯有爱,是什么都无法夺走的。事实上,对于父母的爱,道义、理性的成分多于对于奶奶的那份率性天然。如同夫妻间相敬如宾与耳厮鬓磨的区别。

母亲孤独着、并且任劳任怨地经营着她的生活;父亲飞扬着、并且积极热烈的驰骋在他自己的世界里;婚姻对于父母始终是一场旷持日久的疲劳战,可怜的母亲终于扯起千疮百孔的降旗:15年前,母亲得了帕金森。

这是他们不幸婚姻的结晶——我始终这么认为。

所有的人都说,这病没有根治的办法,邓小平、阿里都没办法,何况咱们小老百姓?控制,成为唯一的办法。

好在,随着父母年龄的老迈,父亲是脾气稍有好转,母亲的病情才得以真正的保持到“控制”的状态。因为父母关系的急缓决定着母亲病情的轻重。每次争吵的结果就是母亲的四肢乃至全身颤抖不止。

因此才有了那次我与父亲在我们家颇为“著名”的谈判:几年前的冬天,他们的再次争吵,使得母亲拄着拐杖颤颤巍巍挪了将近一个小时才艰难的走到距父母家仅一华里的我家。进得门来,哭红了双眼的母亲嗫嚅着说不出话来,泪水早已四溢。“流泪的母亲”,脑海中千百次的重复着这样的画面。怒发冲冠,就是我当时的写照。

安顿好母亲,冲到了娘家。

冬日的黄昏,萧瑟寂寥。凄清的院落满地的落叶。

年迈的老父亲围着火炉落寞的闭目冥想。他苍老孤寂的背影巨浪一样荡涤着我的怒气。生身父母啊,让我如何是好啊?

怎么又吵架啦?黄土都到脖颈啦,有什么过不去的?我试探着问道。

你就不知道,你妈这人就不讲理,什么事都能嘟嘟一整天。父亲似乎还很委屈。

爸,家就不是讲理的地方。何况你们都过了几十年啦,你还不了解我妈那人,受了一辈子,你也该让让她了。就像人们常说的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何况她为你养育了七个儿女呢。我们都人到中年了,你还这样,我妈她怎么能受得了。

看着强势一生的父亲,我小心的试探,还时刻防备着他随时都有可能扔过来的什么东西,一声“滚”来结束我们的谈话。

还好。

父亲的态度,强化了我的信心。

爸,我们也都是成年人了,关于婚姻关于爱情,也懂。我不能强迫你去爱我们的母亲,但,你必须善待她,她为咱们这个家付出的太多太多,你就是一块石头也应该被捂热了吧?更何况她现在还有病,我认为这样的病大都是“气”出来的。你难道没有一点点责任?爸,咱们这个家,有我妈在,即便她成为植物人,只要她躺在那里,咱们这个家就还在。我们就还会经常回来看你们二老;假使哪一天,我妈不在了,我们就成为没家的孩子了呀。

爸,到了那一天,即便你娶回一个十八的回来,我们也无权干涉,但,没妈的家,还叫家吗?

爸,不要再伤妈妈了,好吗。

此时的我,早已是泪流满面。

一言不发的父亲似乎若有所思。

随后的日子证明,我的谈话,略有成效。

最有力的证明就是维持病情的美多巴的用量没有增加。

如水的岁月,在父母每日的相互搀扶下,缓缓流淌。

去年秋天,母亲的病情忽然加重,明显的症状就是四肢颤抖不止,严重时,觉都没法睡。家中儿女商量决定去西安唐都医院。我被确定为首批陪侍人员。

秋日的长安,寒意已浓。

早晨五点从永济出发,赶在八点前到达西安。

蜷缩在车后座睡了一路。打开车门,偌大的唐都医院,俨然一个匆忙的城市,到处都是行色匆匆的行人,每个人似乎都有着庄严的使命等待他们去完成。那种冷漠,那种无他,使得晚秋有了冬日逼人的寒气。

弟弟是家中唯一的男丁,跑前跑后的办手续,自是责无旁贷。

母亲住进病房,已是午后。

王朝马汉的累了一上午,终于可以缓口气,买了饭卡,置办好各种生活用品,弟弟终于可以放心的回家了。

病房的条件极好,特别是保洁做得非常好。病房纪律也是非常严苛。白天,陪侍人员,只许坐着,不时有值班护士进来矫正你的行为。所谓陪侍,具体的工作也是很轻松,就是在主治医师每日的查房时,汇报病人每天的病情进展情况,药物对于病人的作用。再就是照顾病人的起居。像母亲的情况就是上床下床的搀扶,尤其是上厕所,得帮母亲解、穿裤子。每次这样做的时候,就想起人们常说的久病床前无孝子,常用这样的话来告诫自己。但,我想,对于自己的孩子,感情上还是有丝微的差别。我为自己的想法而感到“作孽”。

病中的母亲很少说话,每当她开口,话题很快会转到爸爸身上,不论是夸还是骂,她始终深爱着父亲。

我如同前方作战的将士,每日里给家中的亲人,特别是大姐,汇报这里的一切。尽管,辛苦,寂寞,但同时感到自己很崇高,我在照顾着大家的母亲。母亲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龙多不治水”。这样的想法只能说明自己的自私与偏狭。当然,这是后来的顿悟。

在母亲入院的第四天,静静的病房里,母亲变得话非常的多:冷不丁的对临床的阿姨说:我刚才看见你男人领着你的儿子。临床的老人一脸的茫然与不悦:我没有儿子。妈,你说啥呢?我赶紧阻止住母亲。过一会,她又说:多多(我的乳名)你到厨房吃饭去,我刚做的蒸菜。我心中一惊:妈咱这是在医院,哪来的厨房?母亲指着窗台说:那不是厨房?你胡说啥呢?我嗔怪道。我害怕母亲再说出伤害临床的话,哄孩子一样说:妈,咱到走廊里锻炼锻炼,好吗?好。母亲应承着,摇摇摆摆的往出走。十多米的走廊,母亲扶着墙边的扶手缓缓的来回挪动着。突然,大声的朝电梯口的一位中年男士喊到:谷雨(大姐夫的名字)谷雨,我今天回老家,见到你妈啦。我赶紧赶过去,妈,你胡说啥呢,哪有大姐夫?母亲固执的说,那不谷雨那是谁?妈,你糊涂啦,咱这是在西安,在唐都医院。哪是,咱不是在咱家吗?

母亲的变化,让我有了不祥的感觉。

妈,咱不说啦,咱接着锻炼,好吗。她孩子一样听话。又折回头,接着锻炼。

整洁安静的走廊了,母亲艰难的一步一步往前挪动,看着她孱弱的背影,想着她辛劳的半生,儿女成人,本该颐养天年,却落得一身的病,如今又错乱到如此地步,不禁悲从中来,潸然泪下。如此状态的活着,与死亡又有什么区别?“假死”这一名词突兀的冲进了我的脑海。在心里悲怆的叫一声“妈——”。那一刻,我明白了什么叫做生离死别。难道我们母女一场就这样分别。我曾经的妈妈就以这样的方式与女儿两不相认?抱着母亲,慢慢的整理着她纷乱的头发,仔细端详着她沧桑的面容,多久没有好好看过自己的母亲?

对,就是这样一位略显邋遢的老妪用她粗糙的双手拉扯了七个儿女;用她单薄的双肩跳水、拉车;尽管是职业妇女,却一生做着堪比农妇的苦力,农人有农闲,而她却四季都是三夏;24小时三班倒,电话机(母亲是一名话务员)旁永远都有纳不完的鞋底,剥不完的棉花、洗不完的衣服。

仿佛,她来到这世上就是为了干活:除了上班,还要纺线、织布;再就是到庄稼地里捡拾落下的麦穗、棉花、没有刨干净的红薯。

我永远难忘那个隆冬的午后。

四点下班的母亲,匆匆的吃了几口凉饭,就拉着平车,让我跟她到地里拾柴。呼呼的北风,吹得的我几乎随风倒去,跺着脚不断的催母亲回家。“马上、马上”。母亲应承着一趟一趟往平车上装,平静的用手擦着我的眼泪,卸下头上的围巾:“再坚持一会,妈就把这条围巾给你。”有了围巾的诱惑,那天,我们母女拉了三趟果树枝。

家里的水缸,总是在母亲“最后一桶,最后一桶”的“欺骗”中映出我委屈的红脸蛋。

织布机的“扑哒”“扑哒”声,声声可是母亲哀怨的哭诉?

那时,父亲在哪里?我不知道。

我几乎是抱着把母亲搀扶进病房,扶她躺在床上,看着她茫然的面容。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为什么以前不多陪陪她?你真的就那么忙?为什么每次给父母买礼物,都那么小气,舍不得?为什么结婚以后都没在母亲家住过一个晚上?这么多年,你为母亲收拾过几次屋子?你为母亲洗过几次衣服,陪母亲洗过几次澡?自己情绪不好时,还老厉害母亲。母亲从来都是委屈的不言不语,曾经有一次,她委屈的给大姐说:多多厉害我,就跟厉害个人的娃一样。此时,想起这句话,真有一种叫做“烂心”的疼痛。我钻到厕所里捂着毛巾大哭一场,虔诚的双手合十,老天爷,求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让她赶快好起来,我一定好好孝顺她,好好孝顺她。

看到我哭红的双眼,临床的西安阿姨,安慰道:娃,不敢急,医生总会有办法的。

我含泪点点头。

到了晚上,母亲变得异常兴奋。每半个小时,就要起来一次,因为浑身颤抖站立不稳,每次上床下床都得帮她穿鞋、脱鞋搀扶之下她才能行动。半个小时一次,而且,见门就开,病房里有一个卫生间,还有两个储物柜,已经是凌晨两三点,每一次开合的声音就显得异常的巨大,为了不影响临床,我耐心的劝她:“你要干啥?咱睡觉,好不好?”“这才后晌几点?就睡觉?”“都晚上三点啦。”“你净胡说明明是后晌。”

就这样,我躺在母亲病床旁的折叠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她,半个小时一次,穿鞋、系裤子;半个小时一次,脱鞋、盖被子……不到五点,我到值班护士处,看有什么办法让母亲好好睡一觉,这样折腾下去,她的身体会受不了。但,睡眼惺忪的护士的回答不出所料,等八点以后主治医生来了以后再说。

母亲的兴奋伴着我的泪水等到了八点。

主治医师的出场如同皇帝的巡游。前呼后拥按照级别的高低约定俗成的依次鱼贯而入。空旷的病房顿时满满当当。他的每一次问话如同皇上的谕旨权威而没有温度。而闻着则一派的谢主隆恩式谦恭。我急迫的把母亲的状况详细描述,唯恐因我的疏漏影响了他的判断。而他见惯生死的冷静,令我有“冷血”之感。不过客观的说,他们确实很敬业,很耐心的问道:你叫什么?杨春兰。她是谁?医生指着我。宗金俊。她是谁?我五女子。你知道你现在在哪里?永济呀。母亲的表情里显然觉得医生的问题很可笑。妈,你再说一遍咱在哪?我再也拟制不住自己的绝望,泪流满面。

你不要着急,医生很职业的阻止我的激动。

随后,两位主治医师小声交流一番,似乎拿出新的治疗方案。又安排我下午去眼科以及CT室拍片子。同时停止了这两天一直服用的一剂新药。

有限的几分钟,医生完成了例行的查房。

我安顿母亲躺下,并把床头摇了起来方便她看电视。自己也跨个床边斜躺在母亲旁边。几分钟后,只见母亲慢慢的把盖在她身上的被子一下一下往上拉,不一会儿,整个被子几乎都被拥到她脖子附近。妈,你要干嘛?母亲孩子般答道:给你盖哩。那一刻,我才真正明白“母亲”二字的涵义。

无语凝噎。

再憨的母亲,她也还是母亲。

她可以不知道自己是谁,身居何处,但她永远知道她的孩子的饥寒。

母亲在以自己的方式救赎她自私偏狭的孩子的灵魂。

医院的电梯不亚于超市,始终那么繁忙。不进医院,不知道健康是多么幸福的一种生存状态。

我搀扶着母亲,等了将近半个小时,等不到在三楼停驻的电梯。只好从楼梯下去。母亲艰难的一手扶着我,一手抓住楼梯扶手,走走停停,十几分钟才走出住院大楼。

而此时的我早已脱胎换骨一般:不断的反思这些年来自己的对于父母,所谓的孝顺,其实只是钱花到位,就算进了孝道的掩耳盗铃的自私;这么多子女,又不是我一个,干嘛非我一个人侍奉老人的偏狭;奶奶的过早离去已然空留遗恨,难道还要在父母身上重新上演吗?

祈求上苍,垂怜一个女儿的忏悔,让母亲重新“活过来”,我们重续母女情缘。

一路上,我顺着母亲混乱的思路絮絮叨叨,不时被她的胡言乱语逗得哭笑不得,憨憨的母亲也跟着憨憨的笑起来。

夕阳西下,我们母女就这样在匆忙的人群中,走走停停,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话。

那一刻,我想:有这样一个憨妈在,也是幸福。

母亲累了,坐在路边的石凳上歇会。

每日里,操心的大姐总会有一个“请安”电话。第一句话,总是“辛苦啦”。在她的概念里,但凡家中所有的繁难唯有她来承担才算人间正道。其他弟妹的任何一点付出,在她看来都是她的失职与亏欠。

人在外地,感情总是异常的脆弱,特别是面对亲人。大姐的问候如同泄洪的闸门:“姐,咱妈憨啦。”大雨滂沱。“啊?”大姐的惊惧在我的意料之中。

我把这几天母亲的情况详细告给大姐,之所以前几天隐情不报,还是寄希望于病情的逆转,如今看来自己一人确实难以承担。电话中,我告诉大姐,自己正陪着母亲准备拍片子,以备做进一步的确诊。家中的大姐如临大敌。

她明天就到。

烽火点燃,家中姊妹纷乱如麻。但愿这次我是那戏了诸侯的褒姒。

第二天早晨,取了CT片子等电梯时,碰到赶来的爸爸、大姐还有母亲的心肝:弟弟。

如果说窦娥冤死的那年下了一场六月雪,那去年的深秋应该下一场冰雹,我比窦娥还冤。

停了两天的药,母亲奇迹般的“活回来”了。

对于我描述的几天来的事情全盘否定。还一个劲的怪我胡说。我真实百口莫辩。

事实证明就是那一味药在作怪。

云开雾散。

弟弟开玩笑说:你让我们花五百块钱(车票)来医院吃一顿饭。大姐高兴的说“值、值”。

随后,父亲主动要求留下来,陪他的老妻。

经此变故,我与父亲以及所有的亲人,都重新审视、反思关于孝亲、关于夫妻、关于爱的命题。

爱人,就是爱自己。

如今,父母每天最高兴的时刻就是手拉着手在小区球场锻炼,而后,坐在球场边,守望下班回家的儿女。而我,站在自家阳台上,望着老人蹒跚的背影,轻轻的唱道:有妈的孩子像块宝。

作 者 简 介

宗金俊,女,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山西省散文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山西日报》《黄河晨报》《炎黄地理》杂志。散文《北方有佳竹》 获2012年全国散文作家论坛征文大赛一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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