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社英丨匠人不可得罪

我家在西安灞桥与高陵的交界,离渭河七八里地,沿着上个世纪60年代修建的西韩公路一直往北走就可到达,在地理上应属于渭河滩。

我们渭河滩的能人多,但这些能人都一致地认为两种人不可以得罪,匠人和先生,其实先生包括两种人,给人看病和教书的人。我们渭河滩的能人绝对不敢在他们面前逞能,对医药费和学费决不能打折,更不能有二话,而且,是一有机会倾其所有好饭好菜好言语相待。所以,先生就有了报酬以外的收入,如受人尊敬和好饭好菜待承之类的优越。

我想,中国人职业道德与敬业精神差,这种差异可能来自于浓厚的人情味。我们没有考虑到人生性爱钱却往往把钱说得一文不值;没有想到,“买单”“付钱”就已经包含了对这些人的尊敬,乃至于评价。所以,我们中国人往往在金钱结算后还有一种欠债的感觉,这种感觉需要花费自己的精力、体力、人力、财力去加倍奉还。所以,中国人的交往中还债的成分很多,真正心心相印的情分极少。所以,钟子期摔琴谢知音才成为千古佳话。

一九七零年的一天,我家来了许多客人,实际就是匠人。我家要盖房子,俗话称,娶媳妇盖房,花钱的魔王。我妈抠抠索索地从衣服的口袋里摸出一叠钞票。让我买回大肉,让我在酒席上多说好话,让我爸一个迂腐的知识人士颇为难堪,于是,我们一家就把我妈抠了十年舍不得吃的好饭和好话端到了桌子上。我妈一扫愁容掀开门帘,再三谢过诸位匠人谢过诸位帮忙的乡亲。我家最重要的一次盖房子,就在这肉香的味道中拉开了序幕。

蒸笼里的热馍只剩下几个了,再点火熘馍当然来不及,我妈红着脸,怒我骂我但不敢高声,她不敢让这种丢人的事出在我们家的厨房,使我在战战兢兢之余又有了一份侥幸的欣赏,我灵机一动,把冷馍放在下面,几个热馍放在上面。在几张桌子间来回招呼。

“还要么?二爷,再吃一个!”

“三叔,再来一个馍。”我看所有人的脸色。谁要馍就给谁递过去一个。所幸的是,在那个饥饿的年代,人们吃饭总是前紧后松。尽管吆喝声不断,叫主人吃惊,但毕竟已是强弩之末,接近尾声。所以我堂而皇之地端着馍转了几圈之后,终于把热馍留在桌上,把冷馍一个不剩的端回厨房。我看见,我妈仿佛抹了一把冷汗,就瘫坐在厨房的小凳子上。

盖好房子以后,心力交瘁的妈妈告诉我,匠人和先生不可得罪。但问为什么,妈妈却总没有说。因为盖房子看病这种事情图吉利,是不从反面说的。这是我们渭河滩人的一大忌讳。

自古长安西风雨。我们渭河滩人盖房子就为了遮风挡雨。我们往往修一个高大辉煌的门楼,又在门楼后边砌一面照壁,把门楼里的贫穷门楼里的富贵都遮得严严实实,因为在我们这地方,小门小户总是让人瞧不起。所以,我们渭河滩人家一有了钱就先勒紧裤带盖房子,盖好房子修高门楼以求人前体面,说话气粗,孩子也好娶媳妇。

我们村支书家盖房时,“帮忙”的人特别多,以至于吃饭时菜不够,馍也没有剩下,饭还分两次上,招致了众人的一致讥笑和暗中唾骂。在这个时候,就是支书女人也只能一扫素日的傲慢之气,赔着笑脸,小心地忍受着众人的白眼,尴尬地笑着请大家吃好喝好。在这些时候,帮忙巴结讨好支书的不少,但和几锅泥搬几页砖,混个肚子圆的也大有人在。甚至一人干活一家子人来吃饭的也不少。家里人不来吃还要捎几个肉夹馍回去,叫娃娃们也闻个肉香沾个荤腥。所以,盖房中的吃饭成了主人家一大难事。就是下相对富足的支书家,也难免捉襟见肘露出窘相,落人话柄是必不可免的。

正当支书家搬进新房高兴时,他家发生了一件怪事。每到刮西北风,房后便传出一阵高低辗转的呜呜之声。这声音有时像女人在哭泣,有时又像汉子在高喊。开始,支书女人怕自己耳背听岔了音,不敢对人言。可是在夜深人静时,这声音时有时无、若有若无、时高时低、似哭似笑,听得一家人毛骨悚然,但在白天却荡然无存。村里暗中都传说支书家盖房子亏待了匠人,平日也眼睛往上看头仰得高高的,又把自己女儿侄子送去上大学当工人,当然鬼神要来索账了。

村里有一阴阳先生,说请人跳大神,用香蜡纸裱送一送(烧一烧),也能消去灾祸。他家虽花去不少钱,但这种声音停了几日,又响了起来。全村人都说支书以权压人,请匠人盖房子没有给钱,现在上天惩治他们,让他家终日不得安宁。

我们村里有一能人与支书家关系好,就出主意让他请盖房子的匠人及三老四少吃一顿饭,说一顿好话,向众人赔个人情。可怜支书家夫人掏尽箱底,左借右赊,终于请他们大吃了一顿。果不其然,吃饭之后,那种声音戛然而止了,不论白天晚上皆祥和平安,支书家又溢满了笑声,人们不由得暗暗惊叹钱能通神。

事后,那个匠人头给我们说,他把一个酒瓶子口朝外砌在支书家的墙角,刮西北风时就会发出呜呜的响声,夜深人静就更加恐怖,因为盖房上梁那天支书家的酒不好,肉也太少。

现在,那匠人悄悄地用一块泥堵住了酒瓶口,怪叫声当然就消失了。当然还有匠人偷偷地在盖好的房顶做一辆木头小推车,却将车头朝房檐下安装,据说是这家的日子会走下坡路,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作 者 简 介

陈社英,1956年出生,陕西西安人,青少年时期生活在灞桥区新合街办陈家村。文革结束后恢复高考,1977年考入蒲城师范,后来考入陕西师范大学汉语言文学系进修学习。长期担任中学语文教学工作,曾在《西安日报》《三秦都市报》《女友》等多种报刊杂志发表过散文作品。作品收入《青年散文一千家》等文集并受到著名作家的特别点评。曾担任《青少年文萃》编委;全国青少年作家作文大赛评委;《古都文萃》杂志副主编。2015年出版散文集《美丽而疼痛的村庄记忆》,始终认为文学与教育是自己放飞理想的双翼,是慰藉心灵救赎自我最初与最终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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