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笔记:诗人们的发布会
梁东方
这些年的印象里,诗人很爱凑群。据说是因为凑群以后有声势,可以互相借势,一起出名。
凑群以后自然是说诗,不是说具体的某一首诗,而是笼统地说诗这种文体。在所有的文体中,大约只有诗人是不必说具体的创作而直接将文体作为标榜对象的。也就是说,仅仅是用诗这种文体进行了写作,就有了傲视群伦的资本。一切其他文体的作者都很有了点等而下之的意思,至少是在他们这样的诗人眼里如此。
因为都写诗便都超越了其他文体作者,先胜了一局。好像他们和其他文体的文人相轻的普遍现象不同,很有点诗人之为诗人的自我维护与共同维护,或者叫做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共同体意味。传说中诗人脱俗独立不及其余的样貌和风姿,倒反而是一种不入流的异数了。
在这样的意味里,诗人们至少在发言的时候就都带着“范儿”。
这个范儿,有的是故意不修边幅,言语随意,一点不掩饰地得意于自己临场发挥的机智巧妙;好像自己当诗人是业余的,以主持人作为专业也未尝不可。油腻油滑的话里话外肆意纵横的意思,是自己已经进入到无可无不可的达人状态,干什么都驾轻就熟,已然抵达挥洒自如不逾矩之自由妙境。将自我感觉良好的状态表示出来,是这样的诗人的表演。不过稍加注意就会发现,所言所语,少有诗人的独创,多是和普通主持人类似的套话而已。
这个范儿,有的是铿锵有力的认真,认真地说自己已经出了多少多少本书,还有多少本书待出!多少多少本书的数量显然极大地鼓励了他自己,使他只说说这个数量便可以不必再说别的任何其他了;让人不由得怀疑,怀疑他的写作其实是为了继续凑更多的数量。症结大概就在于,其将这种只能是内心里的盘算公开说了出来。
有的则是一切都不在话下地说小说写腻了,写诗之余才写写散文,自己是一个诗人、一个散文家和半拉子小说家云云。用半拉子小说家这样的自谦来衬托诗人和散文家的高大,也算是一种不大不小的苦肉计,一种舍车保帅从谦虚里洋溢出得意的有效招数了。写小说要码很多字,写诗则不需要,很快就能完成很多首,很多首诗马上就可以凑成一本足以开发布会的书。这心照不宣的秘诀,是这样的诗人的成功学基础。
一位嗓音很好的作协会员朗诵了某一位诗人的一首叫做《春分》的文章片段,既浑厚也清晰的语调抑扬顿挫,念出来的话却是稀松平常的一切皆可预料,没有一句是有创新的仅仅属于作者独特感受的语言;果不其然,随后响起的稀疏掌声,显然不过是出于礼貌和主办方组织来的观众的义务。
这篇被朗诵的文章当然未必能完全代表上述各位发言的诗人的水平,但是既然能拿出来朗诵,想必也是在这一群诗人平均水平之上的佳作吧。他们各个不同的“范儿”背后真实的创作能力,也就由此让人打了个问号。
好在这几乎是唯一涉及到具体写作本身的一处,除此之外发布会的其余就都可以归于范儿的范畴了。设想如果其中有混进来个把不会写诗的诗人滥竽充数,从其滔滔不绝的自炫和对其他文体的轻蔑里,听众也是无从察觉其实他连诗也不会写的事实的。
此后发布会便干脆进入到了一种说闲话的阶段,互相之间都将对方的一切日常行径上升到逸闻趣事的水平上进行自以为饶有趣味、别人没有笑自己已经屡屡乐不可支的描述:吃什么穿什么买什么没买什么、上楼的时候遇见说了什么、下楼的时候又遇见又说了什么等等,都成了填充发布会时间的话语水泥,抹来抹去抹不平,也还是能照例迎来虽然不热烈但是毕竟可以藉此下台的掌声。
认真写作的诗人,特立独行的诗人,大抵是不会参加这种一群诗人到场的所谓发布会的;即便参与其间也不会只做自我表扬式的捧场性发言,而应该抓住机会和大家探讨一下诗歌写作中的具体问题的。其实会不会、应该不应该也无所谓吧,反正没有一个真正的读者到场,而且不到场的人中是不是还存在这些诗人的真正读者也已经非常可疑。
春天的北方,到了一年之中最好的时候。马路对面的皇家园林中,正有高树着花的盛景展开。可明媚的桃红柳绿之中,偏偏有一群人不得不坐在下沉式的屋子里来从头到尾地聆听这样被自恋本能驱使着的话语倾泻。实在不知道这到底是他人的滑稽,还是自己的悲哀。
据说诺大的京城里,每天都有多少场类似的发布会。如此说来也已经算是本地一景,参与一次,已经形同逛景一回,差足安慰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