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唐宋词：“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今天我们把目光从晚唐向五代转移，说说韦庄。

“春水碧于天，画船（一作舫）听雨眠”这两句词很有名，因为意境很好，只用这十个字，江南的秀丽风景与美妙生活似乎已浓缩在眼前了。这首词后来被现代人谱了新曲，唱成了流行歌曲，词还是韦庄的词，略做了几个字的改编，只听曲子，似乎曲子只为风景美好的江南而歌唱，却不知在这首词里，满满都是韦庄唱不完的辛酸和和对故乡的怀恋。他写这首词，有人认为是他心中在怀念他的爱人，词中有女主人公，这是一首男女情爱词，我不太认同，但可以肯定的是，他写这首词时，并不快乐！

先简单说说韦庄的生平——

（韦庄雕像）

按出生年，韦庄算是晚唐人，他出生于836年，是韦应物（还记得《寄李儋元锡》、《滁州西涧》吗）的四世孙，所以他是正经的名门之后，但韦家到他这一代，家道彻底中落。要报国，他只能参加科考，韦庄很努力，大半生一直奔走在考试路上，就算大唐王朝的旗帜在黄巢起义的战火里颤抖、飘摇时，他也只不过是在江南躲了十年备战科考而已，他决心报国，从不曾放弃过科举向上之路。

但很不幸，命运一次一次给他开玩笑，直到年近60岁时，他才在进士榜上看到自己的名字，我猜，60岁的他，在看到进士榜上自己的名字时，肯定是热泪盈眶的，心中当是有一块巨大的石头落了地，终于考上了，但他清楚，自己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少年了……

（晚唐黄巢起义）

一个人到了60岁，即便是放到现代，人生也走到了末段，韦庄却要从“校书郎”（这个官位我们在唐诗系列文章里介绍过，新进士几乎授官都是从这个位置开始做起）开始，一点一点打熬资格，一点一点向上爬，这何其悲哀！更何况……他所效命的王朝，此时已走到了末路。

韦庄65岁那年的十一月，宦官们又一次发动了宫廷政变，这次他们囚禁了唐昭宗，假拟圣旨，立太子李裕为帝，我们说过，晚唐的皇位都操纵于宦官之手，帝位转换，如同儿戏。听到这个消息后，韦庄彻底对唐王朝绝望了。于是，在《赠云阳裴明府》一诗中他写道：“已闻陈胜心降汉，谁为田横国号齐。”他太失望了，他要转换门庭……

第二年，韦庄就入蜀做了四川节度使王建的掌书记（他之前曾随人出使四川，结识了当时的西川节度使王建，王建非常欣赏他的才能），自此终身仕蜀，再未归唐。至大唐天祐四年（907年，也就是唐亡国那一年），72岁的韦庄劝王建称帝，任左散骑常侍，判中书门下事，为前蜀定开国制度，次年升任宰相，至75岁老死在蜀地。所以，如果我们要给韦庄做时代定位，既可以说他是晚唐词人，也可以说他是五代词人。

（五代十国地图）

回来说这首词。

今天要读的这阙词，是韦庄一连五首《菩萨蛮》中的第二首，这五首词有连续剧性质，叶嘉莹先生说这五首词“前后呼应，一气流转，是在章法结构方面极有次第的一组作品”，但限于篇幅，我们只读一首，其他四首知名度不如这首，有兴趣的朋友可以全部找来一读。这首词全词如下：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江南风光）

注意，据张惠言讲，这首词的写作背景，是韦庄“留蜀后寄意之作”（《词选》），写这首词时，他并不在江南。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前面说过，韦庄是到过江南的，甚至在那里住了很久，因为长安、洛阳都在战乱之中，他只能躲在江南。但韦庄却不写自己的感受，只说别人的话：别人都说江南很好，远来的客人啊，你应当就在这里终老！韦庄老家是陕西人，他在江南，就是异乡客，他这样说，以别人的口吻极尽了夸江南的好，但他的潜台词却也不言自明，他内心里是想回乡的，不然，他就不用说别人劝他“只合江南老”的话了。其实，身在异乡，别人劝得越起劲，异乡客表达出的客子归乡情绪就会越浓烈，这是人的正常心理反应。

（春水碧于天）

江南怎样好呢？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这里的春天多么美丽啊，碧蓝碧蓝的水，清澈又透着滋润，就如天空一样纯净；再美不过是躺在画船之上，一边静听春雨落在水面，一面安然入睡。在雨中入睡已然让人沉醉，更何况是在画船之上。前一句写江南的景色，后一句写江南的生活，都足够美好，都足以让客子留恋沉醉。

什么？你说你想念家乡的她了，难道，难道江南就没有美丽的姑娘？

（江南画船）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有的，你看，那边卖酒的酒垆旁边，就有一位像月亮一样的美人，为什么是酒垆呢，因为这让人起想卓文君，这是个有才有貌又忠贞的美人。把女人比做月亮，就如把男人比作太阳，是最高的赞美。你看，她给你斟酒的时候，手腕从衣袖边露出来，像雪一样洁白。

（江南的美女）

是的，这两句是说江南的人物。

这里什么都有，风景好，生活好，江南的女子更美好！

所以，接下来他又写道：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江南的风景如此美好，江南的生活如此美妙，更有美好到让人沉醉的姑娘，更何况，你现在还年轻，你还有足够的时光可以留恋江南烟雨，留在江南游赏、玩乐。你别回去，回去要面对什么呢？当然是战火纷飞，路有枯骨啊，如果真那样，还不是“还乡须断肠”！

（梦中江南）

整首词，都是别人在劝他，可是为什么劝呢，显然是他起了归乡的念头，这种念头，日夜疯长，他不能抑制，所以人们要来劝他。但他不直接说，他在最后收束在“未老莫还乡”这一句上，很有深意，言下之意，等到我终老的时候，我总要归去，总要还乡，现在不回，是因为我暂时未老，但，真的没老吗？要知道，这是一位70多岁的老人写的词啊！漂泊一生，暮年回望，只有无限感慨吧！

有的专家解析说这是韦庄对自己爱人的怀恋，我觉得太浅。我们不用去想这首词里是不是藏了一个词人一心一意的女主人公，只想他人在暮年，心中有了落叶归根的念头，他之所以写这样的词句，更多的该是感慨平生身世，抒发对故国的哀悼和怀念吧。毕竟，前多一半的人生，他的皇帝是大唐皇帝，他的祖国，是大唐帝国。

江南只是他的酒杯，他心中块垒难平，于是只能遥望长安，借诗词祭奠他回不去的故国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