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故事(143)——完美的战斗
美国故事(143)——完美的战斗
文|毕蓝
1862年底到1863年7月的“维克斯堡战役”是“内战”开始以来联邦最辉煌的胜利,但不管它多辉煌多重要,它得到的关注都没法跟东部战场比,仿佛只要南方在东部立于不败之地,战争就不会结束。北方在1862年12月的“弗雷德里克斯堡之战”中惨败(参看《美国的故事(141)- 寒冬》),这是西部多少个胜利都补不回来的。只有东部战场上的成功才能真正扭转战局和人心,这个任务落在1863年1月26日出任“波多马克部队”总指挥的约瑟夫·胡克(Joseph Hooker)将军身上。
胡克的外号是“战斗乔”(Fighting Joe),可见他的“好斗”体质。他在安提塔姆和弗雷德里克斯堡表现不错,对他的任命似乎很得军心,战士们都喜欢他。但胡克的名声并不好,特别是在上层军官和政客们眼中,他是个“独裁者”(Dictator),人品不可靠。但林肯此时最需要的是胜利,不是道德楷模。他在给胡克的任命书中写道:“我听说,也相信,你最近说过,军队和政府需要一个独裁者。尽管如此,我还是把指挥权交给你。只有那些成功的将军才会变成独裁者。我现在要的是军事上的胜利,甘愿冒面临独裁政权的风险。”林肯想胜利想得都快“没原则”了。
胡克改善了供应水平,让大家吃得更好、穿得更暖、住得更舒服。他还建起一支拥有1万2千人、1万3千匹马的骑兵,比南方以斯图尔特为首的骑兵部队装备好多了,打破了南方骑兵的垄断优势。与伯恩赛德不同,胡克无意强攻拉帕汉诺克河对岸罗伯特·李那无懈可击的防御工事,他要选择自己的战场,强迫李从战壕里走出来,在开阔的平原上硬刚。如此,北方的兵力优势才能充分发挥。此时,“波多马克部队”的总兵力有13万人,412门炮。李只有6万人,100多门炮。南方军队的供应水平一如既往地令人汗颜,一日三餐都不齐整,就甭提别的要求了。难怪胡克说:“愿上帝怜悯李将军吧,反正我不会怜悯他。”
然而,正是李将军这支衣衫不整、三餐不济的军队,在李担任总司令后的十个月中,进行了大大小小十三次战斗,其中一次(“南山之战”),他们在1比10的极度劣势下坚持了一天才退去;另一次(“安提塔姆之战”),他们在1比3的劣势下从头到尾坚守阵地,两天后才主动撤离。而在其余所有的战斗中,他们都取得了胜利。他们让北方死伤7万人,自损5万人;他们缴获了7万5千支枪,自损7千支;他们夺得155门大炮,自损8门。一位被俘的南方战士对北方战士说:“我们那儿的'美国’大炮跟你们这儿一样多。”而一位被南方俘虏又通过交换战俘回到北方的军官告诉自己的战友:“他们的马吃得很差,瘦得皮包骨……,他们运送军需和弹药的车队就像加利福尼亚那些刚刚逃脱印第安人追击的残败不堪的移民车队。他们穿得差,装备差,供应差,就像一帮流浪汉……。但是,他们光明正大地打败了我们,他们把我们打得稀碎,他们打得如此轻松,以至于我们成了人家一个最普通的二等兵的嘲讽对象……”这就是李的“北弗吉尼亚部队”,筚路蓝缕,斗志昂扬,为他们心中的自由与独立而战。
1863年4月底,胡克准备行动了。他让他那1万人的骑兵部队在拉帕汉诺克河上游渡河,然后南下,切断李的供给线。然后,4万多人佯攻弗雷德里克斯堡,以便掩护7万人在离李的左翼几英里处渡河。此行的目的是从李的左翼包抄,消灭他聚集在弗雷德里克斯堡附近的主力。南方的防御工事大多沿河修建,大部分南方军队是面向北方,从西边过去打它的侧面将事半功倍。4月30日,胡克的7万人来到弗雷德里克斯堡以西9英里处的钱斯勒斯维尔(Chancellorsville)。钱斯勒斯维尔地处一片被当地人称为“荒野”(Wilderness)的森林中。至此,北方军队的行动堪称完美,像铁钳一样困住敌军。胡克说:“我们的敌人肯定会很没尊严地逃跑,或被迫从防御工事中出来,在我们选的战场战斗。等待他们的将是毁灭。”
猜到胡克的主力在钱斯勒斯维尔附近,李只留1万多人守弗雷德里克斯堡,自己带着剩余的约4万5千人于5月1日赶往“荒野”。其实,李这一招特别冒险,甚至是失策,正中胡克的下怀,因为那里就是胡克选的战场。午后,李的人马与胡克的队伍相遇。对胡克来说,这真是天赐良机,完全有可能毙敌于一役。首先,他的人前一天到达,以逸待劳;其次,他们相遇的地方距钱斯勒斯维尔几英里,是一片平原,没有任何掩护。李不可能像在弗雷德里克斯堡那样利用掩体和战壕以少胜多。在这种情况下,人数和炮火占绝对优势的北方可以毫无悬念地碾压南方。那几乎已攥在手心里的胜利只需胡克一声进攻的命令。然而,最诡异的一幕出现了。
胡克好像忽然忘了他说过的豪言壮语,也忘了他来此地的“初心”。也许李的威名太盛,把胡克镇住了,“战斗乔”的斗志谜一样地消失了。他似乎不想在他选的战场“战斗”,只想让敌人“没尊严地逃跑”。当李真的如他所愿来到他面前时,胡克丧失了继续这场致命赌博的勇气。他没有命令开炮,也没发起攻势,而是下令撤往钱斯勒斯维尔,沿城摆好防守队形。钱斯勒斯维尔的周围便是叫“荒野”的森林,树木浓密,北方丧失了在开阔平原上的优势,炮火被树挡住,威力大减。将军们听到命令后都很震惊,提出异议,但胡克坚持己见,不听劝阻。很多年后,一位将军回忆说:“我们那成功的出击行动就这样变成密林里的防守……,从他(胡克)眼前离开时,我确信我的指挥官是个已被击败的人。”一个绝好的战机消失了。
跟胡克正相反,被称为“灰狐狸”(Gray Fox)的李是世间最大胆的赌徒。他的兵本来就少,几乎只有胡克的一半(胡克又从弗雷德里克斯堡调来5千人)。但是,就像以前无数次身临险境时一样,李又一次违反军事常识,上演在强敌面前分兵的戏码。5月1日夜,李和“石墙”托马斯·杰克逊定下了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计策:包抄在钱斯勒斯维尔以西3英里处的胡克的右翼。根据李的骑兵将领斯图尔特传来的情报,胡克的右翼薄弱且没什么掩护。若想包抄成功又不被敌人发现,李的部队必须以最快的速度穿越森林。这个任务只有“石墙”能完成,只有他能不畏险阻,百折不回。5月2日凌晨,杰克逊带着3万人离去,这意味着李只剩1万5千人去面对胡克的7万5千人。1比5,太刺激了。这是“内战”中最冒险的军事行动,李就赌胡克老老实实呆在原地,什么都不做。事实证明,胡克真的很听话。
那么,胡克自己的骑兵是干吗吃的?他们怎么就不能像斯图尔特那样总在关键时刻提供最准确的情报?不能怪骑兵,他们被胡克派去骚扰李的后方粮道了,没工夫管情报的事。即便如此,步兵的哨兵也侦擦到了杰克逊部的行动迹象(3万人的动静不可能小),赶紧报告长官丹尼尔·西克尔斯(Daniel Sickles)。胡克的好朋友西克尔斯是个有“精神病”史的政客将军,当过两届众议员。当初,他喜欢调戏女人,妻子为了报复他而与别人偷情。1859年,他在白宫对面的拉法耶特广场上当众用枪把妻子的情人打死,然后对法庭说他当时“精神失常”。这个说辞居然使他脱罪,成为美国历史上第一个以“临时精神失常”(Temporary insanity)为“激情犯罪”(Crimes of passion)辩护的案例。西克尔斯名声不好,却是胡克面前的红人。他此时倒是没精神失常,赶紧将敌军的动向上报胡克。谁知,胡克完全“曲解”了情报,想当然地认为杰克逊是在“没尊严地逃跑”。因此,胡克的部队没做任何准备。
杰克逊的偷袭目标,联邦军队的右翼,是奥利弗·霍华德(Oliver Howard)的部队,1万2千人。霍华德是虔诚的基督徒,西点军校科班出身。霍华德的人品和精神都没问题,有问题的是他那超大条的神经。5月2日整个下午,探马不止一次地向霍华德报告说西边有动静,霍华德一个劲儿地向胡克保证他有把握对付任何突袭。事实是,他像胡克一样什么都没做。他的部队仍面向南方,因为他相信,任何攻击只能来自他的正面(南面),而西面那片密林是天然屏障,不可穿越。他也像胡克一样,认为敌人正在“逃跑”。晚饭时间临近,霍华德的部队开始放松地做饭了。
下午5点15分,“石墙”杰克逊的人马突然从距霍华德的阵地只有几百码的西边的树林中钻出来。他们在森林中穿行了一天,衣服被树枝扯得支离破碎,很多人的脸上身上带着血迹。正在吃饭和准备吃饭的霍华德部队见了杰克逊的人还不跟见了鬼似的,跑都来不及,哪有心思打仗?个别连队纪律性比较好,拼死抵挡了一阵,但也只是拖延了一下敌军进攻的速度,到最后还是随大部队仓惶败退。此时,夜色降临,杰克逊已经把北方军队打退2英里,但他一点也没收兵的意思。与此同时,李为配合杰克逊也在胡克的正面发起进攻。两面夹击让胡克的人马彻底懵圈,根本分不清东西南北,互相踩踏,很多人逃入“荒野”,一场大规模的夜战开始了。
在森林中打夜战,不用想就知道有多乱,不管是胜利者还是失败者都会昏头,双方都有自己人打自己人的失误。杰克逊对敌军穷追不舍,亲自带着助理进林中查看。路上,他们遇到一支南方自己的队伍。对方隔着树林问:“你们是谁?”杰克逊的助理还没来得及回答,对方就开了一通枪。助理赶紧出声,对方可能耳朵出了问题,大叫:“肯定是敌军!”又是一通枪。最后,杰克逊的几个助理被打死,他本人左臂中了两弹,右手中一弹。当他终于被抬进医院,左臂因伤势严重只能截肢。8天后,他因感染肺炎而去世。“内战”中最有才华的将军就这样死在自己人的误伤中。
杰克逊退场,斯图尔特临时接管了他的部队。南方在5月2日的战斗中打了北方一个措手不及,创造了又一个以少胜多的精彩战例,但战斗没有结束。胡克毕竟人多,乱了一阵后又聚集在钱斯勒斯维尔附近。5月3日,胡克命约翰·塞奇威克(John Sedgwick)将军进攻弗雷德里克斯堡,并试图从那里打击李的后方。塞奇威克有3万多人,打得很艰苦,但取得了不错的进展。因李的主力在钱斯勒斯维尔,南方在弗雷德里克斯堡的守军只有1万多人,很危险。如果得到援军的帮助,塞奇威克肯定能拿下弗雷德里克斯堡。然而,手握7万多精兵的胡克又呆坐了一天,好像塞奇威克的进攻跟他没关系一样。他不配合塞奇威克也就罢了,还令钱斯勒斯维尔的队伍后撤,给了李和斯图尔特重新联合和喘息的机会。李一看胡克这么窝囊,便再次发挥赌徒本性,第二次分兵,派人在钱斯勒斯维尔和弗雷德里克斯堡之间阻挡塞奇威克。5月4日,李第三次分兵,亲自带更多的部队去攻击塞奇威克。这时,在钱斯勒斯维尔与胡克的7万多人对峙的只剩斯图尔特的2万5千人,胡克动动手指头就能灭掉他们。但是,如李预料的那样,胡克又又又闲了一天。最后,塞奇威克撑不住了,在听到胡克决定放弃钱斯勒斯维尔后,他也放弃了对弗雷德里克斯堡的进攻,撤回拉帕汉诺克河北岸。本来,李还想在5月6日追击撤退的北方军队,但被部将劝阻,因为在几天的战斗中,南方的伤亡已经太大了。
从4月30日到5月6日的“钱斯勒斯维尔之战”或“钱斯勒斯维尔战役”是南方最辉煌的胜利之一,南方军队在客观条件不利时把主观能动性发挥到了极致,打出了风格,打出了奇迹。正如格兰特在维克斯堡的表现那样,钱斯勒斯维尔标志着李的军事指挥艺术的顶峰。在总体实力悬殊(1比2)的情况下,李铤而走险,迂回出击,多次分兵,使自己的军队在所有的战事发生地点都与敌军的力量相当,对兵力的分配和调动高效、灵活、准确。他的成就获得了南北双方的认可和赞扬,“钱斯勒斯维尔之战”成了李的“完美的战斗”。反观胡克,他的表现就像被“灰狐狸”催了眠的“冷冻”兔子,缩手缩脚,被动又迷茫,在战斗的任何阶段都没用上自己一半的兵力,还真是一将无能,累死千军。
但是,南方为胜利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伤亡1万3千人,占参与作战的南方部队总人数的22%。北方伤亡1万7千人,占参战部队的15%。最惨痛的损失是“石墙”杰克逊。他是李的左膀右臂,是李最信任的将军。在过去的两年里,不管给他什么任务,他总能完成得超出预期。北方人对他的评价是:他总是出现在我们最想不到的地方,他们对他也像对李一样敬若神明。李将会在葛底斯堡真真切切地感到失去杰克逊的痛苦。
钱斯勒斯维尔的消息于5月6日传到白宫,林肯面如死灰:“上帝啊,我的上帝!我们的国家将怎么说?”“共和党”报纸也哀叹道:“完了,完了,全完了!”这不只是军事上的失败,他们似乎看到了即将来临的1864年大选的悲惨结局。
“钱斯勒斯维尔之战”让罗伯特·李从人变成了神,南方人对他的膜拜和北方人对他的恐惧都无以复加,他对自己的信心也无以复加。然而,月盈则亏,水满则溢,站在人生巅峰的他也许往前一步就是下坡路。李的下一个宏伟目标是什么?他将怎样带领他那战无不胜的军队去完成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被人“仰之如日月,敬之如鬼神,畏之如雷霆”的李将军将怎样走下神坛?请看下一个故事:葛底斯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