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散文:故乡行
我又来到了这块土地上。这块我生活过、用汗水浇灌过六七年的土地上。这块在我孤独的时候给我以温暖,迷茫的时候给我以依靠,苦恼的时候给我以希望,急躁的时候给我以慰安,并且给我以新的经验、新的乐趣、新的知识、新的更加朴素与更加健康的态度与观念的土地上。
高高的青杨树啊,你就是我们在一九六八年的时候栽下的小树苗吗?那时候你幼小、歪斜,长着孤零零的几片叶子,牛羊驴马、大车高轮,时时在威胁着你的生存。你今天已经是参天的大树了,你们一个紧靠着一个,从高处俯瞰着道路和田地,俯瞰着保护过你们、哺育过你们,至今仍在辛勤地管理着你们的矮小的人们。你知道谁是当年那年老的护林员?你知道谁将是你们的精明强悍的新主人?你可知道今天夜晚,有一个戴眼镜的巴彦岱--北京人万里迢迢回到你的身边,向你问好,与你谈心?
赫里其汗老妈妈,今夜您可飘然来到这里,在这高高的青杨树边逡巡?您是一九七九年十月六日去世的,那时候我正住在北京的一个嘈杂的小招待所里奋笔疾书,倾吐我重新拿起笔来的欢欣,我不知道您病故的凶信。原谅我,阿帕,我没有能送您,没有能参加您的葬礼,您的乃孜尔乃孜尔,这里指人死之后举行的祭奠仪式。那六年里,我差不多每天都喝着您亲手做的奶茶。茶水在搪瓷壶里沸腾,您坐在灶前与我笑语。茶水对在搪瓷锅里,您抓起一把盐放在一个整葫芦做成的瓢里,把瓢伸到锅里一转悠,然后把一碗加工过的浓缩的牛奶和奶皮子倒到锅里,然后用葫芦瓢舀出一点茶水把牛奶碗一涮,最后再在锅里一搅。您的奶茶做好了,第一碗总是端在我的面前,有时候,您还会用生硬的汉语说:'老王,泡!'我便兴致勃勃地把大馕或者小馕,或者带着金黄的南瓜丝的包谷馕掰成小小的碎块,泡在奶茶里。最初,我不太习惯这种我以为是幼儿园小孩所采用的掰碎食物泡着吃的方法,是您慢慢把我教会。看到我吃得很地道,而且从来不浪费一粒馕渣儿的时候,您是多么满意地笑起来了啊!如今,这一切还都历历在目呢。可您在哪里,您在哪里呢?青杨树叶的喧哗声啊,让我细细地听一听,那里边就没有阿帕呼唤她的'老王'的声音吗?
笔直的道路和水渠,整齐的、成块的新居民点,有条有理,方便漂亮。六十年代中期自治区党委提出的好条田、好林带、好道路、好渠道、好居民点的'五好'的要求,关于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的号召,如今在巴彦岱不是已经实现了吗?根据规划建设的要求,我和阿卜都热合曼老爹、赫里其汗老妈妈住过的小小的土房子已经拆掉了,现在是居民区的一条通道。当年,我曾住在他们的一间不到六平方米的放东西的小库房里,墙上挂着一个面箩、九把扫帚和一张没有鞣过的小牛皮。最初我来到这个语言不通的地方,陪伴我的只有梁上的两只燕子。我亲眼看见燕子做窝、孵卵,看见它们怎样勤劳地哺喂那些叽叽喳喳的小燕子。在小燕子学会飞翔的时候,我也已经向维吾尔农民的男女老少(包括四五岁的孩子)学了不少的维吾尔语了。我们愈来愈熟悉、亲热了,按照您们的古老而优美的说法,您们从燕子在我住的小屋里筑巢这一点上,判定我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于是,您们建议我搬到正屋里,和您们住在一起。我欣然接受了。从此,我们一起相聚许多年,我们的情感胜过了亲生父子。亲爱的燕子们哪,你们的后代可都平安?你们的子孙可仍在伊犁河谷的心地善良的农民家里筑巢繁养?当曙色怡人的时候,你们可到这青杨树上款款飞翔?
阿卜都热合曼老爹啊,我们又重逢了。在那些年,我把我的遭遇告诉了您们。您那天沉默了许久,您思索着,思索着,然后,您断然说:'老王,不会老是这样子的。请想一想,一个国家,怎么能够没有诗人呢?没有诗人,一个国家还能算是一个国家吗?元首、官员、诗人,这是任何一个国家都不能缺少的。老王,放心吧,政策不会老是这个样子的。'您没有文化,您不会写自己的名字,您不懂汉语,没有看过任何书,然而,您是坚定的。您用您自己的语言,表达了您的信心,对于常识,对于真理,对于客观规律总比任何人的个人意志强大的信心。如今,您的信心应验了:诗人和作家在我们的国家受到了应有的关心和爱护。排斥诗人、废黜诗人的年代终于一去不复返了,而您,也已经老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