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狱后,我在职场服刑

2008年,我因贩卖毒品被判15年有期徒刑。在监狱里度过十一个年头后,去年8月,我终于走出牢门,重获自由。
34岁,十几年的空白,我有太多事情想做。但外面的世界比我想象的还要艰难。
十五岁出门远行
我出生在贵州的一个农村家庭。家庭条件虽然不好,但父母一心希望我读书成才,从未让我做过一丁点农活。但初中读完,我还是辍学了。
在家无所事事了一年,15岁我跟随同乡到浙江打工。在一个满地垃圾的偏远工业区,有很多小鞋厂,春节一过,每个厂门口都堵满了报名打工的人。排了一整个上午的队后,终于轮到我了,厂里的人却说下班了,下午再来。
再来报名的时候,我迷路了。那时还没有手机,我一个人在工业区里来回打转,怎么也找不到回去的路。我在惶恐中转到天黑,还好被一个同乡撞见,才把我带回他的住处。
尽管心里抗拒,还是要找工作才能维持生活。在一个老乡的推荐下,我终于进厂。因为年龄不够,登记时我用了假身份证。老板娘一眼就看了出来,气冲冲地把那张身份证扔到了地上。
我失去了找工作的勇气,想回家又没有车费。没钱吃饭、没地方睡觉,就这个老乡那里混一顿,那个老乡那里住一晚。时间久了,老乡们对我也是避之不及。
那时候像我这样的人并不少,每个老乡宿舍里,都会有少则7、8个,多则10余人挤在一起。忍受不了刺鼻的气味,我和几个年轻同乡时常跑到野外的桥上,铺一张草席,在蚊虫战斗机式的轰鸣声中睡去。
被蚊子咬醒后,我们无事可做,就跑到农村的瓜田菜地里,偷几只瓜、拔几颗菜,以作为在老乡那里混饭吃的交换。后来胆子大了,碰到鸡鸭也会顺手抓一只,改善一下生活。
后来,我们一起沦落的伙伴中,有两个人成为了职业小偷。他们每隔十来天就会偷来一辆自行车,卖几十块钱。没过多久,这两个人消失了了,听说有一个入室盗窃,被发现追赶后从楼上摔了下来。
这样混了一年后,我的身高还停留在一米五。日子过不下去,只好借钱跑到父亲和大哥打工的地方。在他们的照料下,一日三餐终于有了保障。
父亲经常催促我去找工作,可我对找工作仍然心有余悸,每天待在出租房听收音机、看小说。他门也拿我没办法,只好让我做些做饭洗衣之类的事情。但我实在是太懒了,往往等到他们中午下班回来,我还没有起床。他们回家做了饭吃,也不再叫我,不给我留吃的。
我的自尊心再次受挫,又到街上结识了几个青年一起玩乐。可能是为了展示“实力”,我们几人成天在街上闲逛,看到不顺眼的人,就挑衅找茬。几年下来,我成了当地标准的社会青年,经常有人请客吃饭喝酒,觉得自己很有排面。
有一次我喝醉了,惹到几个刚坐牢出来的人,但我完全不把他们放在眼里,扬言要约架。当天晚上,对方两个人找到酒醉后正在街上乱晃的我,劈头一刀,直接把我的一只耳朵砍得快要掉下来。
我的小兄弟们给我凑了千把块钱做医药费。可这远远不够手术费用。这个时候,我遇到了改变我一生命运的人。他为我垫付了剩余的费用,通过他我接触到了一个神秘玩家。很多人都听说这个人在贩毒,可并没有人知道他叫什么,长什么样。
入狱11年
我从朋友那里借了一部手机,打通了神秘玩家的电话。他给了我一个下家的电话,听说下家是本地人,很有钱。那时我就想,这是上天保佑我遇到贵人,我离发财的日子不远了。按照神秘玩家的指示,我在一块大石头底下找到一小包用塑料袋紧紧包裹住的东西。我知道,这应该就是传说中的毒品。
联系好下家,约定价格和交易地点。我知道这种事情是要犯罪坐牢的,难免心里有些害怕。加上听说吸毒的人都坏得不行,于是就找了一个兄弟和我一起,为我壮胆。
到了交易现场,对方一看到毒品,就直接把我们按倒在地,那时候我才知道,下家已经被抓了,这次和他一起来交易的,都是派出所的警察。
第一次坐牢,我吃了很多苦。个小、没钱,也没有所谓的江湖地位。本以为在外面挨饿睡桥洞就已经很苦了。但和看守所当初的日子相比,那些根本就算不了什么。
这次经历并没有让我迷途知返,反而让我树立起了一种价值观,那就是一个人没钱,就什么都不是。就算到了里面,被欺负的也是没钱没势的人。
出来后,我找到服刑时认识的一个本地人,在里面的时候,他对待我像亲兄弟,吃的用的,都是他一手照料。他是一个瘾君子,出来后没多久又吸上了。他给我介绍了一个大客户,说对方是做生意亏本了,想贩毒找点钱还账。
这一次,我被判了15年。
恍恍惚惚过了大半年,我有了第一次会见。因为父母都不在老家,入监通知书就在镇上邮局放了整整半年。收到通知书后,母亲尽管晕车严重,还是坐了三十多个小时的车,从贵州赶了过来。
远远的看到我,母亲的眼泪就流了下来。她告诉我,当天是我的生日,她给我带了亲手织的毛衣。那时母亲才五十多岁,但已经老成了外婆的样子。我想对母亲说一句对不起,最后却冒出一句“以后再也不要来看我了”。
听到我说的话后,母亲的眼泪流得更凶了,她说,无论怎样,我都是她的儿子,只要她在一天,就会管我一天。就算身体怎样不好,她都不能出事,因为她还要等着我回家,给我修房子,找媳妇……
我曾以为,外面的世界已经不再需要了。但父母还在牵挂着我,我的家还在等着我回来。我决心要振作起来。
为了能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新生路,我开始严苛要求自己。别人6点起床,我已经读一个多小时的书。劳动结束回到宿舍,我简单洗过澡,又开始马不停蹄地学习。
那时候的我常常想,我虽不能像狱友口中那些传说一样,拿到本科文凭或者成为艺术家、老板。但我希望自己出去后,能够用自己学到的知识,找到一份正当工作,然后用我人生中的第一笔正当收入,给父母买一件衣服。
长期熬夜,我的精力越来越差,流水线长安排的任务完成得越来越少。线长对我的表现很是恼火,就汇报了狱警,还把我劳动的机位移到值班台前,看我还敢不敢打瞌睡。
没想到狱警不但没有批评我,还鼓励我努力学习,并把我的合法学习时间调整到晚上11点。
十年的时间,我以混完初中的水平,自学考试通过了某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的绝大多数课程,还在监狱各类报刊上发表了一百多篇文章。因为有“特殊才能”,我还被安排为学习组长,负责协助警察开展学习教育、宣传报道等工作。
刑期减了四年,出狱的时间临近,我对外面的生活越渴望,就越恐惧。我已是34岁的人了,无论是学历、工作经验,还是人脉资源,我都沾不上边。再说我这样一个多次坐过牢的人,社会能接纳我吗?
2019年8月,我熬完漫长的服刑生涯。走在出监的路上,许多我认识的和不认识的狱警对我点头微笑,我所在分监区的领导还专门前来为我送行。监狱的大门缓缓开启,铁门变得不再沉重。外面的人穿着各种颜色的衣服,不是警察,也不是犯人,真好。
出来没走几步,一群小青年迎了过来。是我村里的年轻人们,活脱脱就是我当初的样子。当晚,他们给我安排了一个KTV包厢,还找了几个陪酒的姑娘。临走时,姑娘问我能不能加个微信。
我拿出口袋里的便签本和笔,问她电话号码是多少。
34岁,从零开始
十多年的光阴,外面的世界翻天覆地。我玩不来智能手机,也没有支付宝,仿佛从古代穿越来的,闹了不少笑话。别人说“走,去吃盘鸡”,我还以为是要去饭店。我和新世界的接触,就这样尴尬地开始了。
回到老家,家里的爷爷奶奶辈大多都去世了,父母也老得不成样子。由于家庭情况并不乐观,不能整天无所事事。我每次碰到熟人和朋友,就反复要求他们给我找工作,介绍生意。
没多久,我发现了一个商机,本钱不多利润还大,就是做槟榔代理。我在网上搜了一家加盟费最低的公司,然后兴致冲冲的坐了几个小时的高铁,跑到对方公司签了合约。
与槟榔销售公司签订合同后,我兴奋不已,美美的整了张自拍,还发了人生中的第一条朋友圈:“浪子回头金不换,从今天起,我开始自食其力啦……”。亲友们纷纷点赞。
接下来的一个月,我跑遍整个县城和各乡镇的超市、小卖部,推销槟郎。无数次的遭到店主的刁难,有一次还因为反复劝说店主而被驱赶出门。尽管满心委屈,我还是坚持着把产品推销进了80多家超市和小店。
那时,我觉得一切都是美好的。因为我即将有自己的事业。在推销槟榔的那段时间里,朋友还在微信上给我介绍了一个女生,我和她聊得很投机 。后来有一天,她向我坦白,说丈夫去世,还留有一个孩子。我表示并不介意。
我看她坦诚相待,就告诉她自己贩毒坐牢十多年,刚出来不久。等我再发消息时,她已经把我拉黑了。
我安慰自己:“没关系的,只要自己事业有成,爱情会有的,面包也会有的。”
可我万万没想到,加盟槟榔代理其实就是一个骗局。我们的代理费用换来的,都是一些劣质产品。在网上仔细一搜,果然到处都是揭露槟榔加盟骗局的帖子。我义愤填膺地质问对方业务经理,没想到反被他骂了几句,说我们缺乏销售技巧,如果完不成销售任务,公司还要起诉我们赔款。
我赔了两万多块,是家里大半年的积蓄。接下来的时间,我也在各种招聘平台留下了自己的信息。在简历上我没法填自己曾经坐过牢,也没法填自己没有任何工作经验。为了吸引眼球,我在简历上填的是“在政府部门工作10年,主要负责宣传”。
很多人打我的电话,说是工作的事情,具体情况加QQ谈。加了对方之后,往往都是让我交这个保证金,下载那个软件,没有一个靠谱。最后还是靠朋友推荐,我得到了一个策划设计职位的机会。老板知道我的过往,也没有对我的业务能力做任何考察,只是反复强调诚信做人、踏实做事的重要性。那口气,和监狱警察对我们的教育如出一辙。最后,我通过了面试。
当熟悉我的人们得知我要上班后,很多人都并不看好。认为一个坐了那么多年牢的人,不可能会安安心心地上班,劝我还是先熟悉一下社会。可我实在不想再待下去了。
去年国庆长假结束后,我被通知正式上班。为了能够离上班近一点,父母替我在亲戚那里找了一套房子暂住。
一到公司,我就强压下内心的紧张,热情地给同事们打招呼,递烟倒水,叫那些比我小十多岁的小鬼师兄,希望能得到他们的关照。但大家似乎对此并不感冒,我唯唯诺诺的样子,似乎让同事们的底气更足了。如何搞卫生和倒垃圾,是他们教会我的第一个职场技巧。
我的春节
我到公司上班后的第一件工作并不是撰写文案,而是给一家酒企设计名片。客户提供了一个企业的logo,老板让我自行发挥,唯一的要求就是让他满意。
接到任务后,我瞬间头大。因为此前,我从未接触过设计。在网上参考了一些名片的设计版式后,我勉强完成了任务,还发了朋友圈,展示自己的“作品”。
没想到老板看了后,大发雷霆。同事们的十几双眼睛盯在我身上。我强压下内心翻涌的气血,说了一句:“那我学会以后再来。”
我默然地收拾着东西。没想到老板把我叫进了办公室,对我说:“刚出来找工作,要学会把脸面放下。你不会不要紧,从今天开始好好学。”
第二天开始,我每天都是全公司第一个上班,最后一个下班的人。每天我提前40分钟到岗,整理好公司所有卫生,包括洗手间。在老板上班前准时给他烧一壶茶。母亲为了让我能够和老板更好的相处,还几次从家里捉来土鸡,送来鸡蛋,让我带给老板。
我以为我的勤劳和诚意能够弥补业务上的不足,没想到老板却对我说:“你跟着我也改变不了你的命运,还是要把心思用在提升业务能力上来,没必要动这些歪脑筋。”
我一下懵了。原来我的努力和诚意在老板眼里看来,竟然是一种心机或取宠。我委屈了很久,但还是选择了坚持。
在一次公司例会上,我坦诚地告诉大家,我没有从业经验,也没有专业水平。我只是一个刚刚刑满释放的人,我需要这份工作,希望大家能够在业务上给我指导。从此后,办公室的卫生不再是我一个人搞,同事们似乎也变得客气了,没有人喊我的名字,都叫我杨哥。客气是客气,但我心里总觉得有点别扭。
第一个月的工作结束,我拿到了1800元的工资,公司另发了200元全勤奖。工资到手后,我就想着给老爸老妈买一件衣服。可算下帐来,去掉日常开销,收入也所剩无几。
下班后,我在街上闲逛,看到街上形形色色的商品,每一样都是我想要的。口袋里的钱都被我捏出水了,可我还是什么都没舍得买。
在街上走着走着,我突然想起,老板总是说我打扮得很土,连自己的形象都策划不好,根本就没资格给客户做策划。于是我就硬着头皮给自己买了一套衣服,本以为一套衣服不过三五百,没想到却要九百多。付钱的时候我不知道营业员有没有看出什么,但我能感受到我的脸在发烧。
工作有各种难,工资却是各种的低。上班的第二个月,我吃了整整一个月的米粉和面条。虽然有时候煮,有时候炒,但不管我怎么做,味道都不那么美妙。我以为过了这段艰难的时间就会好起来。可一连三个月都是这样。生活费都不够用的时候,总要向朋友两百两百的借钱。
为了节约钱,好几次下班我都是步行回家。几公里的距离,我这个路痴经常会迷路。有一回晚上九点多,我走到了一个很大的工地上,工地附近全部都是山,我的手机也没电了。在黑茫茫的工地上,没有一丝灯光,我高一脚低一脚地乱走,不禁想起了第一次出去找工作时迷路的情景,心底升起一股悲凉。
经过了几个月的所谓职场历练后,终于迎来公司年假。我迎来了出狱后的第一个春节。
在外面打工的父亲赶了回来,一家人难得聚在一起。刚开始,一家人都很开心,但疫情的严重程度是大家都不曾想到的,父亲回家过年,似乎也并没有多少钱。他过生日那天,有朋友给他买了两条30元一包的香烟,他全部留给了我。
后来母亲才告诉我,我出来的时候,父亲想去接我,但由于请不了假,就把上半年省下来的6800元积蓄都交给了村里的那几个年轻人,委托他们租一辆车去接我,好让我有一点面子。
我以为那几个小青年去接我是自发的,没想到买单的却是从未去看过我、也未曾和我联系过的父亲。
春节刚结束,已经60岁的父亲在疫情尚未控制住时,第一个出了远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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