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谷与马达,交响着麦收记忆的音符

三    坔    夜   话

一方水土有一方文

这里是《三坔夜话》,李老师斯时乡轩临窗,于此跟你诗词吟哦,抒怀述志,漫笔人生,点情碰心,说故事,聊语文,话庄道巷,谈古论今,......

笔者微语

六.一儿童节这天,适逢我们家麦收。我站在地头,听着布谷鸟与收割机的和唱,不仅想起了许多麦收的往事,记忆的音符在跳动着,儿时所见的麦收的画面也在不断地闪回.....于是为了一份农耕文明的传承,我写下了这篇文章。

麦收变奏曲

李长贯(杏园秋雨)

“佤婆佤公,毛雨松松;戴上斗篷,下田割麦。”布谷鸟的声音,划破了清晨乡村的宁静,告诉人们麦收开始了,“夏熟要抢,秋熟要养”,“夏天的天,孩儿的脸,说变就变”,必须抢天时,下田割麦子。

是啊,布谷鸟真是应时鸟,麦收时节一到,它便准时来鸣报。从“吃了清明饭,麦芒好穿针“,农家便盼望着麦收的到来,终于到了端午脚,麦子一夜黄,正应了白居易《观刈麦》中的两句诗“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那一望无际的麦海,在微风下涌着金色的波涛,确如古人所言”小麦深如人,澶漫不见地”。密密匝匝的麦子,你推着我,我推着你,乐翻了天,笑弯了腰。此时站在田头等待着收割机来收割的我,心潮也自然而然地随之起伏,情不自禁地唱起那首老歌:“麦浪滚滚闪金光,棉田一遍白茫茫……”

我家的几亩地,妻已种了几十年,至今依然在种着,她忙活了这几十年,大概对这地的确有了一种骑士与战马那样的感情,迟迟的一直不肯将它转让给别人。或许现在是机械化耕种收割了,即时五月,人也并非像过去那样”倍忙”,更没有过去那样累,所以妻竟以此之忙为锻炼而乐在其中。

这不,说会话的功夫,收割机已开过来了,一辆、两辆、三辆,红色、蓝色、白色,行进在机耕路上,只能露出脊梁,然后便像是水中的游鱼一般钻进联片的各家麦地。马达轰鸣,一排排麦秸应声倒下,随即,魔幻般地被吞进了收割机的肚子里面。偌大的麦海在收割机的“包围”下,就这样渐渐地、渐渐地缩了范围,神不知鬼不觉地收敛起先前的波谷浪峰。

布谷鸟一如往年的这个时节,一如继往地依旧殷勤地叫唱着“佤公佤婆,拿刀割禾”,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生怕耽误了时光。它或许不知道现在早已是机械化收割了,或许是提醒人们不要忘记了过去,要珍惜着现在。声声的布谷之音与收割机马达之声相互交织在一起。它们的共鸣则慢慢化成了我对过去麦收记忆的音符。

在大田之畔,蓦地在脑海显现出这样的字幕:“……妇姑荷箪食,童稚携壶浆,相随饷田去,丁壮在南冈,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怔怔地,似乎在时光的隧道里。

那是上世纪六十年代的麦收季节,那是真正的忙月。同样是布谷鸟呼唤着麦收,只是那时没有收割机,是生产队长的哨子催促着人们下地开镰。天尚未亮的时候,地里便满是拿着镰刀割麦的男男女女了。其实天还黑着呢,人们借着后半夜月亮的余光,便摸黑在地里大干起来。那会靠挣工分算点数领口粮,靠挣工分生活,麦子割得多,挣的工分才多。

我的母亲和我姐都是干农活的好手。我家缺少劳力,爹要忙他的工作,为了挣工分,品学兼优的姐不得不辍学为我家增了一个劳力。母亲和姐割起麦子来又快又好,左手将立着的麦秆一捋,右手用镰一拉,随之顺腿一放,麦子便平展展的躺下了。“前腿弓,后腿蹬,一把拉紧不放松”,这是割麦的诀窍。大家割麦一般两个人相搭合一疄,自然割麦的高手都是挣着抢搭的对象。我母亲和我姐都是割麦子的好手,她们相搭是强强联手,开展割麦竞赛时,冠军非她俩莫属。她们割得快,身后却没有一点乱麦,割下的麦子摆放得非常整齐,无论谁看了,都会啧啧称赞,所以她们割麦挣的工分是最高的。一个早工下来,母女俩能割两个来回四疄田。初夏的清晨,本来还挺凉人的,可她们一干起来,全身都湿淋淋的,露水夹着汗水,把整个衣服都染成了灰黑色;一摸鼻子,鼻孔里也都是麦灰,那个劳累是真的叫劳累啊,但她们的心里却是甜的,因为她们挣的工分多啊!

这个时候,我的大妈在家做早饭,是烧的粯子粥加麸皮疙瘩,那会就靠这些撑饱肚皮,大妈做好“早饭“就将它盛进钵头里,然后叫上我一道给我母亲和我姐姐送去,并留在地里帮我母亲割麦。我那时正上小学,放农忙假在家,帮衬大人。我割麦割不好,老受姐的责备,母亲则说割点少点,麻雀虽小,飞过时还有阵风呢,空两行麦让他慢慢割吧。虽说只有两行麦子,我还割的气喘吁吁,还真的如我们这里的土话所说,是寿星老儿睡竹床——挨了足(竹)杲了(吃了大苦)。由此我亲身体验到了劳动的艰辛,深深懂得了妈妈和姐姐的苦累和古诗“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深刻含义。

太阳出来一杆高的时候,趁着麦秆还不太干,得赶紧把麦子打捆,也就是我们这里所说的捆把子。从一铺(捆)麦子里面抽出十来根较青、较长的,一分为二,在麦穗一头打结,把麦根那面捆着,就算成功了。一般先是母亲和姐姐一起捆把子,然后就是姐姐负责挑把子,将捆好的麦把子运到麦场上,我所做的就是帮姐姐拉把子。有男劳力的人家都是男人用绑了车架的木独轮车装运。这是推麦把子,先在田里拉把子装好车,待车上的麦把子堆得像小山一样高,再用绳子缚好,然后男人便将车鞭子往车耳子上一挽,又往自己后颈上一套,两手紧握车把,推起”摸车“来。所谓”摸车“,即推车人是看不到前面的路的,完全是看自己的脚下向前摸着走,这是力气活,也是技术活,一般的人是干不了的。那个悬、那个推车人用力的状态,如同杂技一样惊心动魄,会让人看得目瞪口呆。所谓推把子上场,脚底下蹬过塘,不难想象,这活儿该是怎样的辛劳啊!

麦子运上场后,如果天气不好,要先将麦把子堆起来,叫堆把子;如果天气好就要将捆把子的钥扣解下来,然后将麦秆均匀地铺好,这叫铺场。铺好场后,到中午时分就要掼麦打场了。掼麦,就是用一根短绳两头各拴着一根小木片或小竹片的叫绳钥扣的农具,挽成一小捆麦把,将有麦穗的一头向上向后高高扬起,掼向叫掏床子的农具上。”掏床子”是四个木脚做成的相互平行的一边高一边低的台框,小竹杆间隔铺成的台面,曾经是我们家乡每户农家都不可缺的农具。为了趁晴抢天时,这时也用連枷打麦的。掼麦辛苦,连枷打麦有意思,一二十个妇女排成一排,一起扬摇枷拍,一起将枷拍打下,这时便有一位会唱歌的嫂子领唱起来:

领唱:佤的个小哥小妹(么)打场麦(唻)

众唱:(哟、嗬、嗨),(打场麦唻)

领唱:(哟嗬唻)一转子讲得,听不得(吔)

众唱:(哟、嗬、嗨)(哟嗬唻)又捞栀子花,那喂,(哟、嗬、嗨)(哟、嗬、嗨)

领唱:他要讲来(么)尽他讲(唻)

众唱:(哟、嗬、嗨),(哟嗬唻)

领唱:(哟嗬唻)我叫假装,不晓得(吔)

众唱:(哟、嗬、嗨)(哟嗬唻)打连盖(枷)呀,那喂,(哟、嗬、嗨)(哟、嗬、嗨)

领唱:不晓得来(么)不晓得(唻)

众唱:打连盖呀(么)打连盖(唻)

这打连枷的歌声一起,劳动的疲劳也就被唱跑了。南宋诗人范成大诗云:“新筑场泥镜面平,家家打稻趁霜情。笑歌声里轻雷动,一夜连枷响到明。”这首诗在这里更形象地表现了农民打麦的辛苦和欢乐。

摜麦打场后,还有两道工序,这便是擀场和扬场。那时擀场是用牛或驴拉着碌轴在打下的麦穗上反复碾压转圈的。扬场分两次,先是用麦叉将麦穰扬得高高的,让麦穰随风飘去;然后再用木掀扬第二遍,将麦子扬干净。第二遍要细扬,需要扬场高手来完成的。扬场中最倒霉的要数风向改变了,要是一换风向,立即得把麦子重新拢堆,再扬,有时一场打下来麦得换两三次风。不过,这道工序完成后,金烂烂的麦子也就终于出来了!这时候,是农民最幸福的时候。虽然很累,但是很快乐,因为半年的辛苦就凝聚在此时此刻,没几天,就可以到生产队领到新的口粮了。盼啊盼,大家总算盼到了希望!

是的,希望终于来了。到了八十年代,联产到户,大家打下的粮食除了上交一点给国家,基本上就全是自己的了。那会”掏床子”已换成脱粒机了,只是割麦,差不多还是人工收割的。农村学校依然要放农忙假的,我当时还是民办教师,还没改变身份,一样的要回来农忙。好在这时我教中学,许多懂事的学生知道后,都自发地来帮我,这让我很是开心。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到九十年代初,我的儿女虽小,但到了麦收时,却知道心疼爹妈,总要到地里帮衬帮衬的。幸运的是这会我转正了,我们的日子也已好过了许多,我们已可请得起收割机收割了,我可以专心于教书,一双儿女也可以专心于读书了。我们,我们家,幸福的生活终于来到了!

现在,我们完全可以不用种地了,但妻以为现在种地是快乐,甚至是一种享受,所以她始终不肯将自家的承包地转让给别人。我拗不过,只能由她。此时,布谷鸟正和着“突、突”的在麦田里梳子似的来回跑的收割机地在欢歌,我于麦收的记忆的音符也随之不停地跳跃着。呵,收获的麦子被车直接从田里运回家,晒干,然后卖给国家,这是新的麦收之歌。古老的麦收之歌变成了机器的歌声。农民已经没有了割麦子和打连枷的艰苦。唱《打连枷》时的劳动景象成为了历史。然而,《打连枷》的歌声依然在我的耳畔响起,这传承的是中国灿烂的农耕文明。我写这篇文章就是为了这份传承。

2019年6月1日于乡轩书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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