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梦游植物园
阳光明媚，门前广场人多，有些人买票。新冠时期，避免人员接触，不卖票，扫码。我有年卡，刷。查烧，进门，被略微冰凉的清风撞个满怀，桂花香簇拥萦绕。平常辨香，作狗嗅狼闻，耸鼻吸气，这儿不用。香很浓很丰厚，不走太快，慢一点，静一点，仔细让这香贯通整条气管，吸进去，吞下去，吞到肚子里，回旋。行进，步移香换，木樨香、槐花香、茶花香、栀子花香……山间森林深处，各样鲜香漂浮在陈年落叶腐殖土氤氲出的湿润微温中，小风是很负责任的搅拌师，酝酿已久，呈上来醇美爽鼻熨心洗肺的气息。轻步漫行，迷想化入这纯洁轻灵气息，想快，快不起来的。
往左山路陡，拐弯抹角，要爬数十级台阶才能到万石湖畔。往右山坎略平缓。居然有说男左女右。没道理。我两边都喜欢，都上过数次。我贪心固执地认为，这园是我的后花园。确实比较喜欢从左边拾级而上，累是累点，坡顶有豁然开朗的敞亮，万石湖碧水静影一览无余，山水、亭台、礁石岛、拱背桥，一岸古木葱茏，点缀艳红三角梅，当季五色花。沿堤巡岸，一湖静水微波粼粼，倒映一园秀色，几只水鸭在里面辟水开路，东游西游，清新水气扑面而来。走过万石湖，沿高大松杉夹道的盘山公路往上，上山，上山，一直上山，往右、往前，一直往前，再右转下山，可绕一整圈，回到万石湖，这个圈只是植物园很小的一部分，但这个圈集中了植物园很多经典景区，看植物一天不够，观景，住下来最好。松杉园、棕榈岛、裸子植物区、蔷薇园、沙生植物区、雨林世界、藤本植物区，天界晓钟、高读琴洞、万石锁云、中岛玉笏、太平石笑、万石涵翠等，均列＂厦门十景＂，非今人所列，清或清以前，＂厦门十景＂已榜上有名。逢岩欲攀，遇峰欲飞，见水欲踏，见林欲深。我就是那个痴迷物事的俗人。
园中心区人太多。虽景衬人，人活景，然终归众声喧哗，压了鸟声，惊绝虫鸣。我离开了中心区，在幸福园门前钻进竹林隧道，往上，往上，鸟声渐众，虫鸣亦疏。轻步不可有声，山上是一个小型水库。水光潋滟，众鸟翻飞起落，飘浮嬉戏，远望周边栈道、木桥、亭台，有轻雾萦绕、拉丝、成团、成片，飘逸于大片草场上，曲线花径上，成片密林前。还是不要快的节奏。趋前，一只鸟飞过头顶，举手机，已远飞。这片水的海拔一定比山脚下西门旁的万石湖高多了，这么清澈，不知有没有泉眼在里面。
这才是适合徜徉、深入的所在。除了鸟虫之声，没有别的声音。喜鹊比较聒噪，嘎嘎嘎，家家家，声音沙哑，在高树顶起落，高叫，一定是在警惕我的深入，密切关注我的动向，惴摩着我的意图。一只，两只，几只伴着我前行的脚步家家家叫，直到我穿过木栈道木栈桥拐弯，上坡，沿红砖路深入草场、花场，它们才不再跟踪，飘然离去。
深入，深入。红砖路铺了有些年头，砖色黯沉，砖缝挤满拼力的草，三叶草、金钱草、野菊花、马齿苋、地锦草⋯⋯家乡岗原上的草也跑到这里来凑热闹，还抖擞着精神炫耀着肥嫩的新色。这漫长的山间路真的只适合一个人走，或者一家人走，尤适合清晨或傍晚情侣漫步，不宜太亮，也不宜太暗，有明亮的红砖、有遍地轰轰烈烈的红花绿草、有茂密树影婆娑，正好，或忽地惊洒几点小雨，不湿身那种，恰好以罩衣、随手书本遮蔽，诗意若此吧？！不用担心踩坏花草，它们不脆弱，步子够慢，抬脚它们就挺起身子在风中得意地摇头晃脑。
下山。从一个山洞进去。绿苔满路满山，岩壁罅隙到处生长着茂密的凤尾蕨。密林蔽日，阳光打在石板路上，耀着明丽的光斑。蓝天白云倒映在旁边碧蓝的静湖中，曾经疑心陶渊明所谓桃花源应该就是写的这，当然不可能。这里是闽南，是厦门，是万石山。这个洞，叫“太平石笑”，巨石自然枕籍而成，高耸的石壁上，摩崖有诗：“忽见石开口，未闻石有声。夜因吞月色，朝为吐云情。饮露千年饱，餐风一味清。太平真好景，长笑息征兵。”署雍正辛亥（1731年）咏。说是洞，有点夸张，说门更贴切。进去，两边岩石夹道。过于平坦而高峻的岩石总是文人墨客调皮所爱，有“严重沧海”、“海上云根”、“叠翠连云”等多处石刻，今人有新涂大红，显眼也刺眼，书写者、摩崖者往生久矣，明明已经风化得差不多了。
旁边碧湖，清澈幽深，不可见底，平静水面有新浮睡莲、新落黄叶，大大小小，一片两片。偶有龟鳖上浮透气，顶出波圈。对岸礁石冒出水面，上有大龟带小龟晒背，一堆人在岩石旁挤着拍照，也不知是谁调皮，往碧水“咚”地扔一石块。“咚”、“咚”、“咚”，大小龟钻入水中。这边石落声息，水纹还在扩散，那边惊龟入水，连水花都没有。一切就像没发生过一样。寂然后，一切可不就像是没有发生过？后面山上就是太平岩寺，立寺至今，跟所有庙宇一样，讲的就一字：空。或两字：色空。或三字：观自在。
我走。恍然走在梦里，连脚步都不敢重，只有轻步、漫步，或者偶尔路边伫立，靠岩壁、靠大树，让意识沉没，让肉体气化、雾化，成为一缕气，哪怕是俗气，随风在林间、水面巡游，才适合这种环境，这种境界。
（图片均为笔者自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