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地、幸福地活下去
而对血缘亲缘的更直观、更深刻体认来源于一次京城家族成员相聚。小时曾深恨自己不被允许姓柳,我固执地认为应当女儿随母姓,儿子随父姓。我母亲因卓有才艺,于家族间向有好口碑,我多么愿意我像她多一些。那是母亲在世的最后一年,身体变差,坏消息我当时也不敢提前透露给她。
然而亲人们还是不断提起我母亲小学没念几天连连跳级升中学的事,让出自己新的花棉袄给她二表姐的事,小小年纪承担所有家务,琴棋书画无所不能的事,以及作为优秀毕业生分配在本市教书的事。她是家族中那一辈神一般的存在,这些都令做子女的既骄傲又倍感压力山大。
舅舅他们一辈最长者当时已七十四岁,我们下一代最小的才十岁。家族记忆不单反映血脉传承,更积淀历史文化因素。三代人共同回忆旧时往事,就是一起踏进时光隧洞,在幽暗中寻找到闪亮点,也碰触血泪处。我也是第一次知道,母亲的祖父人称柳三先生,外祖父曾经跳过井……
晚宴上,二舅、二舅家大宝哥、大宝嫂和聪聪、四宝和四宝妻笑梅,老舅、老舅家五宝、雨虹妹妹和先生文青,大姨家华姐、华姐夫和杨杨、大军哥、大军嫂和冬颖、峰哥和白羽,大舅家春姐、春姐夫和小鹏、丽表妹、姥姥表侄女蕊姐和女儿小雪、我和我哥,这些有血缘和姻亲关系的亲人,以及二舅妈家那边的亲戚小颖姐弟三人,天南海北相聚在此。庞大家族里的枝枝蔓蔓,每个人都成为这枝上一个可生发的籽实。每一粒籽实都自带密码,我们无法破解,唯有终生携带。
丽表妹是后赶来的,一一见过亲人,她单单没认出我。大家让她猜我是谁,二十年没见面了,她居然猜我是大军哥的女儿冬颖。桌上人都笑喷了——冬颖才二十几岁呀。
大家都说小丽长得像她二姑,就是我母亲。又都说我像我母亲,那么我和小丽也是像的吧?坐在对面看小丽,见她和我一样都是小脸,特别黑的眼睛和头发,神情里总有一种脱不下的稚气,说话也有些像。她看我也是极亲近。而不单是相貌,我们被动地继承于血缘之中的某种特点。有人长于思考,有人擅于动手;有人有无敌美貌,有人有无双智慧;有人单纯质朴,有人温柔敦厚。有人相像在外表,有人相像却在骨子里。曾听说范曾是范仲淹后代,范家以诗文传家,每代都有出色的诗人,遗传的密码在血缘中续写,得之,甚幸,不得,却也无可埋怨。
席前二舅发表简短演说,称人生老病死,天命难违。不要悲伤,顺应自然,我们都要好好地、幸福地活下去。我看二舅虽显些许疲惫苍老,却难得如此达观洞明,心下悯然。
散席前,全家族人合影留念。此次的相聚是因为离别,而下次相聚不知会是几时又会是何由。从酒店走出,但见街市灯火炫然,遮盖了雾霾的夜晚,予人万物清明的假相。除了大宝哥一家、二宝哥一家和小雪一家,接下来,还会有更多的亲人留在这繁华的帝都。某些人生来具有某种地域性错误认知,不能把失误过多怪罪于生活环境,我们真的要像二舅说的那样,顺应自然,好好地、幸福地活下去。
二舅和老舅还讲了许多我们闻所未闻的旧事,讲萧家和外祖父的奇事尤令人动容。从事计算机编程的五宝对我说,家族记忆需要有人写下来,传承下去,我深以为然。可我不知自己有无这个能力,只有笨拙地记下一二,算是慰藉逝去的灵魂。在血缘亲缘强大的怀抱之中,我们都是深得世界馈赠的孩子,再以某种我们所不能主宰的纯自然的方式,将遗传基因传给另外的孩子。大姨、大姨父、二宝哥、雨春他们这些先长眠的人,会以精神上可感知的方式留给活着的人勇气和力量,以及无尽的想念。虽然可能最后我们终将失散于这纷烦搅扰的世界,但谁说在天国那无垠的广袤之中,我们不会以另一种更纯粹、更欢欣、更美好的方式相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