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洞里的风景

上次我写《转角遇到风》,写到放学后在衡山路高安路的大生(食品店)买零食。

立在台阶上虽然一歇歇,还是被转角风吹得吃不消,只好到旁边华盛顿公寓的门洞里迓一迓。

年纪大了,怕自家记性不好。那门洞会不会并没紧靠大生店啊?

反正吃饱饭没事体,前两日散步,我又走过去瞄瞄,居然没记错,那门洞就在贴隔壁。

不过,我差点认不出来。因为现在都装了铁门了,门洞不再是公共场所。

而且,那铁门与新工房的铁门几乎毫无二致,还涂了绿漆,真是难看之极。好好的华盛顿公寓,就像一位优雅的小姐穿的丝袜脚趾头破了一只洞。

我这才想起,为啥这两年走在西区的小马路上,总有点异样。

几乎所有的门洞都封上了铁门。一条马路,本来凹凸有致,现在平得像竖起来的飞机场。

门洞当然是别人家的门洞,不过大家都可以欣赏。

因为门洞不是山洞,大多经过特别设计,呈现出各种风格,是上海马路上的一道风景线。

门洞不但各有各的美,最早还是基于它的实用功能。

上海地处江南,是多雨的地方,所以才会有金陵路的骑楼,以及那么多深深浅浅的门洞。

想象一下,雨天回到家,又要夹包夹洋伞,又要寻钥匙,是不是有点手忙脚乱?

有了门洞,便可以先收起洋伞,还潇洒地甩一甩雨水,再搁在一边,笃悠悠地摸钥匙开门。

再想象一下,做人客上门,穿得山青水绿。

齐巧主人是位老先生,注重礼节,定坚要亲自从三楼下来应门,那是要木法木法木忒一歇的。

乃末好,西装旗袍也只好立在上街沿(人行道)拗两只pose做义务模特儿了。碰着风碰着雨,就更加闹猛了。

假使有只门洞,则万事大吉。

门洞有门洞的温度。它方便自家,也方便过路人。

上海夏天,阵头雨说来就来,避雨的地方,除了店门口、过街楼,还有这一个个小巧玲珑的门洞。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是上海住房最紧张的年代,人均不到四平方米。

小囡大了,要谈恋爱,屋里是没法谈的,弄堂里也太招摇,只好荡马路,数电线木头。

上海人数电线木头,数太多了,还数出精来呢。

比方讲,男朋友打只公用电话畀侬,约侬夜里六点半在大道(人民广场)北侧东面数过来第六根电线木头下面等,侬没方向了吧?

侬甚至于会想,要拗断么,爽爽气气摆句言话出来,猜枚枚子算啥意思啦。

其实,蛮好寻的,就在司令台(原来市府大楼正中有个主席台)下面呀。

不过,数电线木头的天敌就是刮风落雨。尤其是大风大雨,弄得一点心思也没,打kiss也不想打了。

这种时候,我们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了门洞。

这一点,西区提供了最多的方便。

武康大楼有走廊就不谈了,淮海路也不谈了,连新乐路、延庆路、靖江路(今桃江路)、富民路、陕西路、复兴路上,门洞也比比皆是。

我们徐汇区的小囡,本来就在附近数电线木头。当然兴致高了,也会数到外滩去。

如果出来时气象预报讲有雨,就尽量在这些马路上数来数去,以防万一。

落雨,同撑一把伞,方便咪里嘛啦,固然浪漫,人尽皆知。已经写到歌里去了。《在雨中》,第一句就直别别唱出来了嘛。

不过也只适合小雨。

雨假使落得大,或者落成长脚雨了,一埭路里的门洞就会只只客满。

我记得最夸张的一次,某个夏夜,我们俩在太原路上走,突然响雷了。

我晓得永康路有狠多门洞,就豪稍朝北走。没想到雨开始越落越大,紧赶慢赶转过弯来,市二女中对面一排门洞也已客满。

而且,这里的门洞太小,本来尴尬头里还好轧一轧,也不行。

雨下得更大了。

我们俩只好一路小跑,跑到襄阳路口快,总算丁家弄斜对过有只大弄堂,是有过街楼的。

不过,还是有问题。我有个同学就住在弄堂里。万一他下来买香烟,还是要刮三。

还好他没下来。

我们家也是有门洞的,还曾发生过狠多故事呢。

我家大门外,老早就是26路站头。最乱的那十年里,狠多铳手(扒手、小偷)将我家的门洞当成了据点。

从徐家汇终点站上来,铳到皮夹子后就在这站下车,熟门熟路迓进我家门洞,寻出钞票粮票,然后拿其他工作证及皮夹子丢掉。

一开始还强盗装斯文,拿空皮夹子塞到我们的信箱里。

后来就直接丢在地上。夜里不开灯,一脚踏上去,绝对要滑跤。

都是真牛皮哎。人造革也滑的。

情侣们也常常迓进来咪里嘛啦。我家大门里也还有些地步,所以常常是门外一对或两对,门后还有一对。

男女混合团体赛,当场掰头(battle)。别说,打kiss是要掰头的呢,借位嘛。

有日夜里,真的出事体了。

当年,家母厂里是翻两班的。中班要十点钟下班,踏脚踏车半个钟头,就可到家。

那时市面乱嘛,家母也还不满四十呢。

所以,全家商定,如果不踏脚踏车,我们就到26路站头去接。如果踏脚踏车,就到辰光下来,顺便相帮拿脚踏车扛到四楼去就可以了。

那天夜里,十点廿五分,我就事先打开了四楼的门,开亮了三到四楼的路灯,探头一看,底楼并无动静。

想吃香烟,自来火又没带出来。只好回到房间里去拿。

刚刚踏进房门,只听得底楼一声大叫,好像是家母的声音。

我连忙丢掉香烟自来火,冲下楼来。嘴里还壮胆地喊:“啥人啊?侬做啥?”

实际情况是,家母到家后,跟往常一样,右手推着脚踏车,左手就伸到大门背后去摸路灯开关,没想到一摸,摸到了一张软乎乎的面孔!于是就叫了出来。

原来有一对情侣迓在门背后咪里嘛啦。等我冲下去,还是一片黑,有人在黑暗中拼命讲对不起。

他们当然不晓得电灯开关在那里,家母也不敢再开第二记。

家母甚至不敢多说话。我下来凶了几句,家母还拦着我。

那年头,万一碰着个横竖横的,狠可能血溅当场。

再讲,这毕竟是在我家,人家将来可以寻上门来的。

还好没啥大事,他们也狠快溜走了。

家母这才无力地靠在了门上,手摸胸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门洞见证了风,见证了雨,见证了浪漫,也见证了惊恐。

有时候,门洞还要见证生离死别。

早年,我有一位朋友,爷娘冤死狱中,他寄居亲眷家,只靠生产组每天六七角洋钿的收入维持生活。

但他却爱上了一位姑娘,姑娘也爱他。女方爷娘自然不同意。

说起来如天方夜谭。现在恐怕没人会相信,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小姑娘过了22岁就算老姑娘了。我门这一代人应该还有记忆吧。

上海小姑娘如果22岁还没上海男朋友,家里就会逼她一步一步地退而求其次。

当年老姑娘寻老公的鄙视链如下:

嫁给28岁以上的男人(28岁以上属于老男人),嫁给在外地工作的上海大学生、嫁给二婚头,嫁给更老或各方面条件更差的。

那位姑娘那年23岁了,母亲做主,把她许给了一个大学毕业被分配到武汉工作的上海人。

船票也买好了,第二天就要动身。

两个苦命人一道吃了“最后的晚餐”,他送她回家。

他自己并没回去,就在弄堂隔壁的一个门洞里静静地站着。

十一点钟敲过,姑娘的母亲终于睡着了。

那姑娘便蹑手蹑脚地下床披衣,下楼出门,转出弄堂口来。她晓得他还会在。

“侬又来做什么。”

“我晓得侬还没走的。”

“我的走与不走,又有啥两样。”他去掰她从背后绕过来的双臂,“我现在是行尸走肉。”

“别这么说,侬答应过我,你还要努力的呢。”

“哦,对,我还要努力……”

狠长的一阵抱头痛哭。

“明朝早上天一亮,侬真的要去武汉了。”

“母命难违啊,侬要原谅我的。”

“我只是无法来原谅自己的无用,眼睁睁看着侬明珠暗投。”

“我没有怪侬,也不能怪侬,侬我侪没有选择。”

“这世间,还真有一钿逼死英雄汉的事,而且偏偏是我!”

她突然将他推开一段距离,只拉着他的手,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

“讲这些还有什么用,我只要侬不放弃。”

“我当然不会放弃,我甚至可以为侬终身不娶。”

“那好,侬听我说。到了那里,我跟伊狠快就会结婚,但我不会跟伊有小囡。用不了几个月,我就会天天跟伊吵的,伊单位要调解就调解,不是讲三次调解不成,就可以离么?一年半,最多两年,我一定会离开伊,回来。”

“哦,天哪,侬还有这样的计划!侬一次也没讲起过的呢。”

“别打断我。”狠决绝的泪光。

“我晓得,母亲不会让我再进家门。但这样的我,你还会要么?”

“……哦,哦,当然,当然,我……我一定……会的。你本来就是我的。”

“侬答应过我,你还要努力的呢。”

“是的,我答应过。”

又是狠长的一阵抱头痛哭。

姑娘终于离开了门洞。

他们再也没相见。

一晃竟然快60年了。

那个门洞还在,不过,也装上了铁门。

我还写过:

转角遇到风

老上海热天价的16种正确打开方式

上海弄堂童谣小全

“老克勒”,只是个传说

“上只角”,“上”在哪里?

上海话里濒危的99种对人的贬称

上海人家早饭鄙视链指南

应读者要求,将我曾经写过的所谓“十万加”罗列如下:

上海人的做人窍坎:“九个要”与“一个覅”

说说上海人的“腔”和“调”

三人三家三碗三虾面历险记

老底子哪能“摆桌头”

“淮国旧”里“领市面”

廿六号,买米去

梦回淮海路那个最后的街角

“沪普”故事:老清早外婆很忙

上海话形容面孔难看的44种讲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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