郦波《唐诗十八讲》13 罗隐《蜂》

爱上唐诗。朋友们大家好,我是郦波。
长于直陈时势,甚至针砭讽喻的,首屈一指的就当属罗隐了。小“李杜”和温庭筠,我们在前面都讲过很多了,所以今天我们就来讲讲罗隐的那首咏物名作——《蜂》。希望能通过这首诗可以去触摸、去体验罗隐那坎坷的人生,以及悲情却坚守的命运。诗云:
罗隐
不论平地与山尖,无限风光尽被占。
采得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
在诗歌方面,罗隐的科举诗、咏物诗、咏史诗都非常有特色,有不少佳作名篇,而在他的七十多首咏物诗中,这首咏蜂诗可以说是其中的代表作了。在这首诗中,罗隐并没有像以往的文人那样,把蜂与蝶看作是风情、风韵的象征,而是从一个极其特别的角度去着眼,写了蜜蜂的命运,甚至是人生。
“不论平地与山尖,无限风光尽被占。”诗的前两句写到无论是平原田野,还是高山峻岭,只要有鲜花的地方,就可以看到蜜蜂的身影。蜜蜂似乎是大自然的宠儿,风头独享,所谓“占尽无限风光”。但接着诗人笔锋一转,“采得百花成蜜后”,这是写蜜蜂流连百花之中,并非是为了享乐,而是有着繁重的酿蜜工作,这是凸显酿蜜之不易,劳作之辛苦!而横空出世的一句“为谁辛苦为谁甜”,显然这才是全诗的中心所在。诗人提出了一个令人难以回答的问题,蜜蜂如此卖力、如此辛苦,到底是为了哪般,是为了何人?你看这首诗,完全不用典,也没有什么难理解的词,却在浅白至极的文字中引发了人们的多种理解和丰富联想。
关于这首诗的理解,历来有不同的看法,甚至是南辕北辙、大相径庭、截然不同的看法。有的人认为这首诗是一首借蜜蜂歌颂辛勤劳动者的诗歌;有的认为诗中的蜂代表了下层的劳动人民,但诗人并不是歌颂他们的勤劳,而是心有悲戚,同情他们终日劳作却常年衣食堪忧的生活,从而对那些不劳而获者进行无情地讽刺;还有的则认为此诗是悲叹世人之劳心于利禄者。这不能不说罗隐是有一支生花妙笔,在创作上达到了一种极为高妙的艺术境地。我们常说,有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这句话用在这里同样合适。
对罗隐自己而言,他其实只是把蜂的一生、蜂的命运客观地写下来,个人的情感深深地隐藏在诗句的背后,因而这是一首托物言志的诗。具体言的是什么,读者又联想到了怎样的人生与现实?那就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事了。但究竟哪一种更接近诗人创作的初衷,更接近罗隐写这首诗的本意?其实除了上述的各种理解之外,我个人觉得,诗中的蜂又何尝不是诗人的自喻?从蜂的身上,罗隐是否看到了自己人生的影子?
实际上,罗隐的诗和他的自身经历、社会环境都是密切相关的。罗隐的前半生几乎是在“十举不第”的奔波中度过的,他曾经十次应举,但次次落第,他半生飘荡、浪迹天涯,也正是在这艰辛困苦的南北奔波之中,他反而有机会广泛地接触社会,洞察社会幽微,目睹世事变化。
罗隐一生写下的四百多首诗里,大多数都是“以讥刺为主,虽荒祠木偶,未能免者”。“曲江池畔避车尘” “知音衰尽路行难”。就是他早年生活的真实写照。其实写蜂、写动物、写植物、写山写水,所要抒发的最终还是人的情怀。就像在这首诗中,人们从蜜蜂的命运中最终悟到也是人生的感慨呀!
“不论平地与山尖,无限风光尽被占”,其实也可以看作诗人对自己的才华充满了自信,对自己得天独厚的才学充满着自得之情。“采得百花成蜜后”,但就是这样的自己,既然要走求仕之路,那就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采花成蜜,在体制的约束下去走科举之路,以“行卷”的举动让有才华的自己能够为世人所了解,自己的行为不就像那忙忙碌碌的蜜蜂一样吗?所以最后一句“为谁辛苦为谁甜”何尝不是一种反诘,不是一种反问,何尝不是一种自问?问自己十次应举却又是为了什么呀?却又是为了何人?
说实在的,这首诗表面上写的并不压抑,反而有一抹调笑的轻松,然而一个“为谁辛苦为谁甜”的问句,却让我们感受到了底子里的不堪承受的沉重,是一种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初盛唐诗人和中晚唐的诗人就有了很大的不同。你看前者的胸中有广大的世界,而后者的心中则与世界格格不入了。罗隐在这方面表现得尤其突出,罗隐在诗中最集中、也最善于表现的就是自我的悲苦命运,是一己的身世遭遇,也就是《桐江诗话》中所说的“篇篇皆有喜怒哀乐心志去就之语,而终不离乎一身”。从这个角度上来说,《蜂》这首诗,正可以说是他自己人生的隐喻了。
当然关于罗隐的诗,也有论者指出,一般诗人咏物,比如贺知章《咏柳》、白居易咏桃花、元稹咏菊花、杜甫咏鹰、李贺咏马,大多都采用的是一种叫做“尊题格”的方式。历代咏物名篇多属于“尊题格”,大多是咏物的品德,咏那个对象的高尚品德,是一种赞美,这叫做“尊题格”。
面对急剧动荡的社会现实,罗隐却独创一种叫做“贬题格”的方式,也就是对所咏事物进行批评,甚至是抨击。罗隐的目的就在于借所咏之对象讽刺社会之不足,或抒发个人的不满之情,是借助咏物旧题表达自己的观点。因此他的咏物诗所写的对象,多为暗喻讥刺的物象,在艺术效果上加强了咏物诗的议论讽刺效果。这样就在发人深思的同时,也让人产生一种悲剧性的同情,从而推进了咏物诗的抒情品格。
基于此,我们再回头来看《蜂》这首诗,“采得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如果从“贬题格”的角度来理解,这首诗就绝不是歌颂劳动的光荣,也不是歌颂人民的勤劳了。诗中虽然有一句“无限风光尽被占”的描写,却更有着后面“为谁辛苦为谁甜”千钧之问了。罗隐的诗不仅名篇很多,尤为突出的是将咏物诗和讽刺艺术发展到极致。刘禹锡、杜牧这些人的七绝亦善于讽刺,但是罗隐的诗,就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峰了。
罗隐向来与政治疏离,冷眼旁观,尤善于议论,对现实中种种可笑、可悲、可恨的人事进行冷嘲和热讽。如果说盛唐诗人最擅长的是审美的话,那么罗隐最擅长的毋宁说是审丑了。除了这首《蜂》,他同类诗中,还有比如说《金钱花》,诗云:
占得佳名绕树芳,依依相伴向秋光。
若教此物堪收贮,应被豪门尽劚将。
罗隐咏金钱花,不夸反贬,也是借金钱花这个物象加以联想发挥,对豪门就进行了深刻的讽刺。另外比如他的《春风》比如他的《鹰》,比如他的《雪》,还有他的《钱》这些咏物诗其实都是如此。
罗隐的诗之所以有如此特殊的美学风格,除了“十举而不第”的坎坷人生外,我个人觉得很有可能还与他受到的一种审美伤害有关。唐代是一个欣欣向荣的时代,是一个十分看重人才的时代,但在取仕上就有一种奇怪的论调。唐朝吏部选人之法的“四法”之中,相貌颇被看重,这反映了当时社会对人的体貌的重视。唐人其实也是主要看颜值,所以唐人对颜值的看重,在历朝历代恐居前列。
宋人钱易的《南部新书》曾记载,说“郑畋少女,好罗隐诗,常欲妻之。一旦隐谒畋,畋命其女隔帘视之。及退,其女终身不读江东篇什。”这是说唐僖宗的时候进士出身、喜好诗文的郑畋担任宰相,罗隐曾把自己的一些诗文作品寄给郑畋,希望得到他的赏识和重用。郑畋家的小女儿看到罗隐的作品之后就非常喜欢,甚至有意要嫁给罗隐。可是有一天罗隐到了府中之后,她躲在帘后看了罗隐的真容之后,却大为失望,以至于此后终身都不再读罗隐的诗了。
这件事在《旧五代史·罗隐传》、还有《唐才子传》这些史料中也都有记载,虽然文字略有不同,却由此可以看出,罗隐恐怕长得很难看。罗隐的落第,除了他喜好讥讽为人所不喜之外,也应该和当时评价人才的这种主要看颜值的社会风气有关。就是这种对于颜值的追求,使得貌古而陋,且有迂寝之状的罗隐,就失去了竞争的机会。
其实不独罗隐了,我们在此前讲过,晚唐另一位大文豪温庭筠也颇受容貌的拖累。我们前面讲温庭筠的时候曾经说过,温庭筠一生三大遗憾之一,就是长得特别丑,以至于当时人称他“温钟馗”。他也因为自己的相貌之丑,担心自己会误了鱼玄机,以至于错失了一段本来可以非常美丽的师生恋。温庭筠出身名门,满腹才学,却也是仕途偃蹇不得志。虽然他恃才傲物、狂放不羁,多犯忌讳,取憎于时,但郁郁不得志。或许也和罗隐的命运一样,也有这样对于颜值的心病,甚至是整个社会对颜值的过度追求造成的结局。
反过来,你像盛唐之际的张九龄、还有中唐的元稹,都因为气宇轩昂、风流多姿而为时人所爱,甚至为皇帝所爱,为朝臣所仿效、所追捧。我们讲张九龄的时候说过,后来每有大臣向唐玄宗推荐丞相人选,玄宗都要问一句:“风度得如九龄否?”这又从侧面佐证了唐代选拔人才的时候,“颜值控”到了什么程度。
对罗隐而言,他的人生就是这样,充满了玩笑与戏剧性,他的理想越执着,所遭受的打击就越大;他赢得的诗名越隆,难有作为的失意也就越强烈。但是,虽然命运坎坷,虽然道路曲折,罗隐的不屈和坚持却在他的诗文中得到了一种永恒。
奋斗了大半生的罗隐,五十五岁的时候做出了一个艰难的人生选择,那就是“东归吴越,依附钱谬”。钱镠虽为藩镇,但名分上仍属唐臣,归于唐朝中央。因此年近花甲之年的罗隐得到钱镠欣赏与看重,人生在百般碰壁之后才得到了一个稍可休憩的所在,并终老于故土。不过东归吴越的罗隐,在钱谬幕下依然没有改他那种倔强硬脾气,仍然时有督过。明人胡震亨就说:“读罗昭谏请钱鏐举兵讨梁,又不禁发上冲冠矣……”.清人吴颖也说:“其高节奇气,有可以撼山岳而砥江河者。”
这说的是,在篡唐自立的梁——后梁,企图笼络各藩镇势力的时候,罗隐就向钱鏐大胆进言,劝其举兵讨梁。实际上罗隐从自己的人生际遇中,已经能够非常理性地看出,大唐覆灭是不可挽回的命运了,但从其内心深处的道义来说,他必然会做出这样的选择,他从来都不曾放弃自己原本的倔强和坚守,这是怎样的一种无望的挣扎,这又是怎样一种浮世的悲凉!
唐末诗人多擅长五律和七绝,罗隐也不例外。七律其实最能看出诗人的功力和造诣之所在,晚唐七律后人一向多推崇李商隐、杜牧和温庭筠。但洪亮吉在《北江诗话》中却有一段精彩的评论,极高地称赞了罗隐对于七律的贡献。他说:“七律至唐末造,惟罗昭谏最感慨苍凉,沉郁顿挫,实可以远绍浣花,近俪玉溪,盖由其人品之高,见地之卓,迥非他人所及。”洪亮吉所言极是!
实际上罗隐诗集中七律所占比例最大,像诗题为《梅花》,《黄河》、《曲江春感》,《登夏州城楼》、《魏城逢故人》,这些七律都是古今流传的名篇,的确非唐末其他诗人所能及。所以洪亮吉认为他可以远追杜甫,近比李商隐。甚至就连最不喜欢罗隐的杨慎杨升庵——明代大才子的杨慎也不得不在他的《升庵诗话》中承认,像罗隐的《梅花》堪为晚唐绝唱!其实,对七律的用力,或许就是罗隐对盛唐气象的一种倾慕,一种追随。
从这个意义上可以说,罗隐可谓是唐诗最后的余晖。其后,唐诗就无可挽回的日渐式微了。所以罗隐身后大唐堙没,但我们却可以通过诗人那坚强而倔强的背影,去回望一个璀璨的时代、一个曾经不灭的绝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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