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城时光 丨 入夜了,走,去吃个夜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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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4个故事
老街夜宵
作者:恽宏世
前不久,和老同学相约去了一趟储奇门老街,那里是承载许多童年记忆的故里。如今的储奇门已面目全非,完全不是记忆深处的它了。
由花街子到凤凰台,全是建筑工地,尘土飞扬,机器轰呜,戴安全帽的工人进进出出。以前狭窄的马路,现已改成四车道,还配有隔离花台,锉刀厂消失了,中药材仓库无影无踪,我的母校——重庆四十中学,更是蒸发得不见一丝痕迹……
还有许许多多的楼房小巷,商店僻街都统统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钢筋水泥的建筑和如“赝品”般雕梁画栋的老房子。
我行走在曾经熟稔的储奇门,仿佛游子归来见到两鬓染霜、佝偻驼背的双亲,不禁暗然神伤。岁月无情,此话不虚。新旧更迭,更新换代,淬火重生,皆一切事物的循环规律,于人于物概无例外。
我伫立在储奇门十字路口,站在原照相馆和百货商店门前,茫然地望着那些崭新的“老式”建筑,那些陌生的面孔和川流不息的车流,猛然想起了一个开在此处的抄手(馄饨)摊位,还有那些年老街的夜宵。
我犹豫不决写下“夜宵”二字,但觉得它太书面化。因为我们常常称正餐之外的加餐为“打幺台”或“打幺站”。这源于农忙时节,农妇在早饭后到午饭前,提篮挎筐给田里劳作家人送的那道加餐,算是犒劳犒劳自家的男人,也挺温暖、有人情味吧!
真正的夜宵,其实是粤港澳和岭南人的生活习俗。他们地处亚热带,昼长夜短,加之舟楫往来,经济富阜,当地人常常在夜晚之后,呼朋唤友或携家人到夜市里加餐品茗,饮酒聊天,直至天明。
我们重庆人的夜宵,说远点是充饥果腹,谈近处是嬉笑打闹、摆龙门阵。喝夜啤酒,那真是不喝个“大舌头”是不归的。当然,还有没有其它“暗门子”的事情,那就难说了。
扯远了点,还是回到文章的主题——夜宵,而且是老街的夜宵。
抄手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在储奇门十字路口,准确说是在照相馆和百货商店门前(两个店名都记不清了)。在一个有台基的交警岗亭下,有一家卖抄手的摊位。
卖抄手的是一位中年妇女,就住在解放东路邮局附近。她端庄稳重,中等个子,面容娇好。说实在的,在她身上寻找不到一丝生意人的痕迹,没有曲意奉承的言语和笑容,没有滔滔不绝的自吹自擂。写在她脸上的就是“实在”。
我想如果不是生活困顿,日子所迫,她万万不可能这样熬更守夜经营着这小小的摊位。
摊主还有一个“员工”,是她的女儿,也是我的校友(重庆四十中学),只是她晚我几年毕业。“员工”也眉清目秀、腼腆羞涩,但很勤快,洗碗抹桌,利利索索。
每当夜幕降临、华灯初上的时候,摊主就把摊位收拾得妥妥当当。两个由废油漆桶做成的煤灶,蓝色的火舌“噗噗”直往外伸。
灶上有两口大锑锅,一口翻滚着沸水,待馄饨入锅;另一口飘着阵阵香气,那是筒子骨和绿豆芽久熬后的混合味,姑且称为“高汤”吧。吊出这般鲜香的高汤,摊主一定下了番功夫的。
两张方木桌,配四条长凳。桌上放筷筒一个,玻璃瓶两个,高瓶醋,短瓶酱油,易于分辨,食者不误。
另有一大方桌,上面放有竹编筲箕,盖着白色纱布,里面码着整齐的抄手,等待食客的光临。
还有一小桌上摆满了各种瓷碗瓦罐,它们是酜醋酱油、油辣子海椒、花椒面、胡椒面等等,当然还少不了绿似翡翠,白如雪儿的葱花。
位置当道,抄手又货真价实,所以摊位生意火红、食客不断。尤其是由荸荠和五花肉等食材搅拌的馄饨馅,真是又有嚼劲,又味美无比。
若是在天寒的时候,吃完抄手再来一碗高汤,撒一把葱花,汤还未喝就已香气扑鼻,温暖全身。那感觉我至今难忘,也许这就是家乡的味道。
梆梆糕
写老街夜宵,一定不能漏写“梆梆糕”。因为它曾是川渝夜宵中的翘楚。还有那敲击竹筒发出的幽远声音,更具人间烟火和岁月厚重感。
汪曾祺老先生曾写到:“一九四八年冬天,我到了北京,街头巷尾,每听到吆喝‘哎——萝卜,赛梨来——辣来换……’声音高亮打远。看来在北京做小买卖,都得有条好嗓子。”
由此得知,北人擅用嗓唱卖,韵味十足。川人喜借物吆喝,更显江湖。梆梆糕就是其中一种,因商贩用小竹棒敲击挖空的竹筒或木头,发出“梆梆”的清脆声音而得其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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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储奇门老街,半个世纪前就有一位卖梆梆糕的中年男子。他住在往河边走的顺城街,中等个子,不苟言笑,哪怕你把他那一担梆梆糕买下,他似乎都不会露一丝笑容。也许是生活的艰辛不易,奔波操劳使他不会笑了。养家糊口,维持生计,是那个年代底层百姓的所有生活追求。
每到夜晚,男子就会挑担击木,窜街走巷。担子的一头是锅灶,另一头放着铁制的盒子,还有盛糯米浆的瓷盆。米浆是用糯米,又称江米,用清水反复浸泡,多次洗淘,沥干水份,用石碓窝舂成细粉后,掺水加白糖和化猪油制成的。这样的食材做成的“梆梆糕”,色白疏松、细腻软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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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有人从窗户、楼幢或深巷处,叫一声:“买梆梆糕”亦简而呼道“梆梆糕”,男子会应声:“买几块”,然后放下担子,揭盆盖置铁盒,舀一勺米浆,倒入盒里。你到担前糕已飘出米香味,盒底也发出“滋滋”的、油与糕浑然一体的声音。稍等片刻,打开盖将盒倒置,梆梆糕散发着米香油香,糕面焦而不黄、糯香酥脆。
自我搬离老街后,再也没吃到美味的梆梆糕。这称得上储奇门老街风味夜宵的一绝,一生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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醪糟汤圆
四十多年前,在储奇门大名鼎盛的白家馆旁,解放西路36号——省轮宿舍右边一幢三楼一底的临街大门处,有一家卖醪糟汤圆的。“掌柜”的是半百老人,就住在这幢楼里。
此人貌不惊人,但精干利索,神态淡定,围腰洁白,手臂紧束,招客待人,和气有礼。一看就是有故事,有阅历的买卖人。
摊位占门一大半,晚上摆摊,也不怎么影响楼上住户的进出,大家相安无事。门前摆两方木桌,桌上瓶瓶罐罐不少:有装醪糟鸡蛋的,有盛白糖红糖的,有放筷子匙勺的……
桌旁大灶小灶各两个,全是那个年代的标准——废旧油漆桶加黄泥巴敷砌而成,灶上小锑锅、锑水瓢若干,煮一个鸡蛋或两个用锑水瓢,多者则使小锑锅。若吃小汤圆,通常是用锑水瓢。
蛋绝对是正宗的土鸡蛋,那醪糟更不摆了,是自家用糟曲,在棉被里置放数日发酵而来的。醪糟汤色清亮见底,醪糟更是白如霜,似凝非固,其味醇香浓郁。
有顾客到,待你坐定,然后置锅或锑瓢于灶上,先一小勺醪糟放入,一瓢水,然后慢煮,醪糟在锅里翻滚,加入白糖或红糖,再按食客所需,放鸡蛋添小汤圆等等,最后盛在碗里,放上匙勺,有顾客需筷子的,就递筷送上。整个过程体验到的完全是街头巷里的别样的市井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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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段回忆,一款夜宵,一味美食,看似轻如飞絮,简简单单,但背后却藏有多少世事沧桑,乡愁情怀。
多年后我才得知,不管是文中端庄稳重的妇女,不苟言笑的中年汉子,亦或擅言淡定的半百老人,都是在那个年代人生遭遇挫折,生活陷入了困顿,但都没有退缩颓废、自暴自弃,而是用一双手,学一技,操一行,挑起生活的重担,养儿育女,艰难地生活下去。
这就是老街老人,乃至巴渝人特质气质。
记忆里的味道,依旧清晰如昨
这味道里有食客不舍的眷恋,更有掌勺人走心的历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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