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辈子能投入爱的时光，到底有多长

张佳玮

2小时前

如果老师出题，“谁能一句话归纳《长恨歌》？”

李商隐同学给过个——我认为是完美的——答案，《马嵬》一诗中，他说：

“此日六军同驻马，当时七夕笑牵牛。”

这边六军不发，帝妃诀别；当年七月七日，长生殿。

千言万语，都在里头了。

悲伤还是悲伤的，但也可以换个角度想。

少年时听惯牛郎织女鹊桥故事，说法不一。有的说天上都难得圆满，何况人间。有的说人世难得相聚，珍惜此夜。

当然我外婆也说，牛郎不是个好东西，小孩子不要学他，偷看人洗澡，跟猪八戒看蜘蛛精何异（那会儿暑假，正在播《西游记》）……

秦观著名的“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也算个角度。周期长但见得久，也挺好。

《书剑恩仇录》里，陈家洛给香香公主说过这个。陈家洛第一次说，是这么念叨的：

“天上两个仙人虽然一年只会一次，可是他们千千万万年都能相会，比凡人数十年就要死去，又好得多了。”

第二次，是他要跟香香公主诀别了，又说一遍：

“咱俩过得这么快活，虽然时候很短，但比许多一起过了几十年的夫妻，咱俩的快活还是多些吧。”

虽像自我开解，却也不无道理。

顺这个角度想开去。

《老友记》著名的“They don't know we know they know we know”那集，Ross发现了Monica和Chandler之情，暴跳如雷，跑来追问。

Chandler吓得跟Monica当场告别：

“看，我们这段感情挺不错了，有四五个月互相挚爱的时刻，这已经胜过绝大多数常人夫妻了。那，就这样吧！”

当然后来被Monica一鼓励，又去面对Ross了，这才有Ross那两句情感迥异的“我最好的朋友和我的妹妹！！我不敢相信！！！！”

但Chandler这句话，也是事实。

世上许多感情，其实是凑合将就的。

真诚相爱的愉悦时刻，真没那么长。

Joey的老爸曾经问睡遍纽约的Joey，“你爱过吗？”Joey答“也许吧，不知道。”

老爸点点头：“那就是没有。”

还是关于玄宗贵妃，《酉阳杂俎》有一个故事。

天宝末年，交趾进贡来瑞龙脑香。玄宗赐给贵妃十枚，香气传出十来步。

唐玄宗夏天跟人下棋，让贺怀智弹琵琶，杨贵妃在旁，看玄宗要输棋了，就放小狗弄乱了棋子。唐玄宗高兴坏了。

风吹杨贵妃的领巾，沾了贺怀智的头巾，好半天才落下。贺怀智回去，发现头巾奇香无比，于是搁进了锦囊。

多年后大乱过了，玄宗丧了贵妃、奔蜀又回归，贺怀智把锦囊呈上。

唐玄宗一打开锦囊，闻到香味，眼泪下来了：

“这是贵妃的瑞龙脑香啊！”

这故事也很哀伤，涉及天下大事的不多提。我只觉得，玄宗有其不幸和咎由自取处。但作为一个人，不幸中的万幸是，他确实爱过，他还有得回忆。

这香味与他“当时七夕笑牵牛”的快乐，是一体的。

“当时七夕笑牵牛”的快乐，对比“此日六军同驻马”的悲剧，自然是哀伤的。但当时的爱，也是真正快乐的。

将来的事，谁都把握不住，但还在爱着时，就好好爱吧。

人生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真会投入爱的机会，也是倏忽易过。

玄宗晚景凄凉，但好歹还有“当时七夕笑牵牛”的记忆，还有瑞龙脑香。

Chandler和陈家洛也都说，许多过了一辈子的夫妻，快活的时间也未必有多长。

这世上更还有多少人，一辈子没真正爱过。

如果有机会爱着，就还是认真大胆去爱吧。反正也没什么东西，真能地久天长。

但很多年后，能想起自己曾经投注心力真爱过，也算是，记忆中有自己的一缕瑞龙脑香。

七夕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