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解】螳臂当车
我们像鸵鸟一样,把头埋进自己的抱怨和恐惧里。我们连螳螂都不如。
刀解词:螳臂当车
庄子虽属道家,主张“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齐一”,以今天的情况看,可算作自然主义者。但他对螳螂,大约是有偏见的。在《庄子》里两次提到此物,他似乎都撇着嘴,冷着眼,言词里,满透着不屑和嘲弄。
在《山木》里,庄子说:“睹一蝉,方得美荫而忘其身,螳螂执翳而搏之,见得而忘其形;异鹊从而利之,见利而忘其真。”因得意而忘形,忘记背后耽耽相向的异鹊,庄子以为,螳螂目光过于短浅。
刘向的《说苑》,对此还有补充和发挥:蝉欢歌饮露,螳螂躬身舒臂,要捕蝉充饥,黄雀伸长颈子,要啄螳螂裹腹,可是,“黄雀延颈,欲啄螳螂,而不知弹丸在其下也。”刘向的感慨,和庄子相差不多:“此三者皆务欲得其前利,而不顾其后之有患也。”
即是说,蝉、螳螂、黄雀,都只看到眼前利益,而看不到背后的灾祸。此即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人们常以此词比喻目光短浅,只想到算计别人,没想到别人也在算计他。
庄子又一次提及螳螂,在《人间世》:“汝不知夫螳螂乎?怒其臂以当车辙,不知其不胜任也!”臂即螳螂的前足。螳螂身形单薄、弱小,却横开双臂想挡住车轮。螳螂的命运似乎是注定的,因为它力不胜任。所以,“螳臂当车”常用来比喻不估计自己的力量,去做自己办不到的事情,其结果,必然招致失败。
对螳螂有偏见的,其实并非只是庄子。宋代经学家陆佃《埤雅》说:螳螂是杀虫,即杀戮之虫。因螳螂生于仲夏,而仲夏阴气始生,阴气生而杀虫出。而在庄子眼里,螳螂时时举着那粗大似镰的“凶器”,或许太过招摇。这也与他的哲学取向不合。勇猛不可敬,招摇不可取,在庄子看来,螳螂或许只是“程咬金”式的人物,只知挥动长臂或板斧,乱砍乱抡,蛮勇有余,而智慧不足。
螳螂有挡车之勇,但显然不可能真的挡住车。这大约是庄子说法能流传至今的原因。读小学时,文革刚结束,时常批判、声讨、挞伐。从老师口里,常听到这成语,也知道了那故事。放学回家路上,在草叶上,或树枝间,再次看到螳螂(我们叫它猴子),就会用树枝,去逗惹它,撩拨它。看它生气,冲我们瞪眼,或举起前臂。虽然最终对我们的侵犯无可奈何,但它的愤怒和反抗,从高傲的头,不时舞动的长臂,可以看出。
后来知道,螳螂体格虽小,却也有自己的“势力范围”。无论谁,越过了它的底线,它都要拔刀相向,愤然出击,颇有些“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气概。
再想庄子那句话,便有了疑窦:螳螂为什么挡车?“怒其臂”三字,似乎道出了原委:或许是螳螂正在行走,一辆车过来了,要抢道,要侵犯螳螂的利益,所以它要怒挡车辙。都是万物之一,大家生而平等,只因为身形弱小,就要忽略我的存在?
这样想,就觉得螳螂是可敬的。他敢于与强势挑战、对抗,而我们,也曾面对强势,比如说,被罚款,被征税,被摊派,被代表,但我们没有,也不敢声张,因为我们是弱势者,我们面对的,是强势者。我们像鸵鸟一样,把头埋进自己的抱怨和恐惧里。我们连螳螂都不如。
所以现在,每次看到螳螂二字,总忍不住要解下它的“外壳”或“包袱”,让它回复本身:堂郎,一位姓堂的男子。我甚至执意要把它认作堂·吉诃德。
就是他,那个西班牙穷乡绅。因读骑士小说入迷,突发奇想,自己也作了骑士。他的形象颇类螳螂:高而瘦,骑着老马,手握长枪。他的作派、命运,也像螳螂:战风车,斗羊群,攻城堡,放囚犯,他胡冲猛撞,并为此“挨够了打,走尽背运,遍尝道途艰辛”。最终,他被假扮的骑士击败,耻辱地回到家乡。就是他,这位姓堂的郎,在旧作《背时的英雄》里,我说他是个“该背时”的“背时鬼”。
但他仍是英雄。我所认为的“背时的英雄”。在非骑士的时代,他却要做真正的游侠骑士。这是他的不幸。更其不幸的是,我说他“生活在石头和铁的时代,偏要愚妄地试图恢复黄金的时代”。所有人都注目屋内,安于现实,他却仗着并不坚硬的铠甲盾牌,并不锋利的长矛短剑,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一味地四处鼓捣,以自己的单薄身体和痴迷梦想,与“伟大的时代”对抗——这得有多么勇敢的心!
螳螂的爱情也是独特的。因为爱情的最后,是男螳螂心甘情愿被女螳螂吃掉。在电视里看过那场景,没有承诺,没有浪漫,没有天长地久,有的只是爱情的初夜,也是生命的结局:血腥的被杀。不过,我更愿意看作是“献祭”。男螳螂英雄般的身躯倒下,倒在爱人怀里,伤痕累累,却面带微笑。画外音说:“雌螳螂爱情和晚餐都获得了。”在这喧嚣多变的时代,当忠贞不渝的爱情成为稀缺资源,每每想起男螳螂引颈献身的情形,我的心,都禁不住一阵颤栗。
堂·吉诃德也是如此。他虔诚地捍卫着自己的爱情,哪怕只是个幻影。一旦将杜尔西内娅认作“灵魂保护人”,就连海伦、鲁克瑞霞这些绝代美人,在他眼里,也“稍逊风骚”。即使后来知道,她只不过是矮小粗笨、胸部还长着黄毛的邋塌村姑,他也不为之稍改。在他心底,她是“小溪边的光环,草原的花朵,美人们的榜样,优雅的典范”。
她无时无刻不在他的左右——成功时梦到她,失意时想到她,寂寞时想到她,热闹时也想到她。他可以容忍一切针对自己的污辱,但不能忍受别人对她美貌的丝毫怀疑;他在江湖上遇到无数美女,但认为没人能和她媲美。直到最终,他被击败,仍然不忘为她的美丽辩护——“游侠骑士,是没有一个不痴情的。”他说。他甚至不惜为此放弃自己的荣誉和生命。
我不知道,挥臂挡车的螳螂,是否也像堂郎一样心怀爱情,但我坚信,它有着自己的执着信仰。正是这种信仰,让它疯狂冲动,勇敢而单纯,在卤莽中流露出大无畏的牺牲。“爱情如此多娇,引无数男女竞折腰。”可是,除开白娘子盗仙草,祝英台化蝴蝶……这些美丽而虚幻的传说,有多少人能真正为爱情牺牲?
就此而言,螳螂,和堂郎,倒是不折不扣的爱情理想主义者,富有牺牲精神的爱情至上主义者。
螳臂当车是一种冲动,也是一种执着。成语中的螳螂最终或许是死了吧,大车隆隆而过,只余一片薄薄的残迹。但我相信,它已经挡住了车——在伟大的精神上。堂郎也是如此。我始终相信,人类最基本的前进动力,就是为着自己的目标,不顾一切地去追求,去实现。而在这过程中,那位瘦骨嶙峋的愁容骑士,时刻体现着他正直、善良的本性,这是人类最崇高的精神。
面对强势,面对暴敌,螳螂敢举臂相向,这种大无畏的精神古来几人能有?也许,螳螂并非不知车的厉害,只是它认定自己不能逃避,不能做懦夫。尽管很多时候,精神的独立和坚持,需要以牺牲肉体来完成。但正如西人所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如果所有弱小者,都选择退让和闪避,强势或恶势,不是会更猖獗吗?
螳螂挡不住车,但它怒而反抗,其意义,正在于一种昭示,一种唤醒。正如鲁迅先生说的,唤醒“沉睡者”。而在被唤醒的人中,谁说就一定没有能挡住那车的?天子一怒,血流漂杵,布衣一怒,血溅五步。螳螂不是布衣,更不是天子,但那一怒拔刀的气势,那用个体的微弱力量,来抗拒强大的样子,倒让人想起刺秦的荆柯。荆轲虽功败垂成,但易水边的慷慨悲歌一直传诵至今。
正因如此,在螳螂的故事中,我更喜欢《淮南子》中的这则:
“齐庄公出猎,有一虫举足将搏其轮,问其御曰:‘此何虫也?’对曰:‘此所谓螳螂者也。其为虫也,知进而不知却,不量力而轻敌。’庄公曰:‘此为人而必为天下勇武矣!’回车而避之。”
庄公的话再明显不过:“它要是人的话,一定是无敌于天下的勇士啊!”于是命令车夫绕道行驶,让开螳螂。这故事,还有更美妙的结局:“齐庄公避一螳螂,而武勇归之。”齐庄公敬重螳螂的义勇,令天下勇士都来投奔。
在兵书《六韬》里,有“螳螂武士”之谓,这是“武勇之士”的代名词。天性无畏的“螳螂”,舍生取义的“勇士”,如此有机地被联系在一起,我们完全有理由相信,螳螂就是“勇武精神”的象征。
无独有偶,在武学里,有一套风格凶悍的拳,因其取螳螂之形,象螳螂之意,故称“螳螂拳”。据说,其首创者,正是得意于“螳螂捕蝉”之势在必得,“螳臂当车”之英勇无畏,和“螳螂武士”的勇武精神。
面对苦难、逆境、困窘,有时,我们多想像螳螂,或堂郎那样,拥有一颗勇敢的心。而在强权当道的世界,螳螂,和堂郎,那“舍我其谁”的气概,那“虽千万人,吾往矣”的胆识,或许正是我们的最后指望。
作于2005年前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