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养媳妇——我的母亲
本文作者:李来梅
清明节之际,思念我的母亲。
我母亲的家在陶林县(现察右中旗)西壕堑村。母亲是一九一六年生,她的父母只生了两个孩子,都是女孩。据我母亲生前回忆,我姥爷是个刮野鬼,多时不在家。在母亲七岁时,我姥姥和小姨因瘟疫流行病死。那时正是民国十一、二年(即一九二三年左右),陶林地带饥荒遍野、瘟疫盛行、民不聊生,饿死病死的人很多。为了活命,我姥爷就把我母亲送人做了童养媳妇,送的人家就是我爹家(中旗大坝底村),我爹比我母亲大三岁。
当时,我爹还是个孩子,当家的是奶奶和爷爷,还有三个姑姑。家境虽不富裕,但吃穿不愁,有土地,有耕畜,还算是可以的人家。
我爷爷是个当家不做主的老皮人,可我奶奶是一个很历害的老婆,人们管她叫“麻婆子”,就像《方四姐》戏里的“老余婆”、《可怜花》戏里的“活关针”,可厉害了。我母亲从当童养媳妇第一天起就没有吃过正顿子饭,全家人都吃完,母亲才能吃残茶剩饭,常常吃不饱。洗锅涮碗、扫地收拾饭场等杂事全在这个七岁的童养媳妇身上。母亲面对一盘大炕、一个大锅头,站在地上涮锅洗碗,够不着就圪就在锅台上做。麻婆奶奶说“女孩子不能圪就着做营生”,让她跪着在锅台上涮锅洗碗,舀水探不着,就蹬着烧火板凳爬在水瓮沿上探下头舀,还要跪着收拾饭场、打扫炕。晚上睡觉不让上炕,让她在灶火旮旯睡,给她铺半截毛口袋,冷了自己盖柴禾。身上穿的是三个姑姑替换下的不合身的破旧衣服,光着脚,蓬头垢面,活像一个叫花子。
这样的生活,一直延续到十二岁。这时,麻婆奶奶给母亲裹脚。裹脚,残忍无比。把一个女孩子的脚用布条紧紧地缠住,裹成锥状,直到除大拇趾外的其它四个趾头全部蜷曲,甚至折断,用白布条用力裹紧,几天甚至几十天不放松,那是多么钻心入骨的疼啊!再疼也不让哭叫,还忍痛学走步。我大姑、二姑、三姑裹脚时都用的是全新的生白布条,裹脚时也是小心翼翼、顺顺溜溜,不让干活,尽量减轻痛苦,虽然也受疼痛,但是都裹成正常的锥状,即所谓的“三寸金莲”。我母亲裹脚的待遇可就不一样了,麻婆奶奶胡乱找些破布,烂鞋帮子生插硬戳地给母亲捆绑在脚上,不管三七二十一使劲地捆住,半月二十天不给放松,还让整天干活儿,不是拾粪就是搂柴。结果,每只脚的四个趾头完全断折,长在了脚心,最后变了形,长成了“萝卜脚”,终生走路颤颤歪歪、跌跌撞撞。
十四岁时麻婆奶奶才给她穿鞋,不过得自己做。只给她一块剪衣服(上衣)剩下的领口布,直径只有三寸多点儿,布面小得可怜,她又是萝卜脚,怎能做成一双鞋呢?这跟《可怜花》戏里的“活关针”婆婆让媳妇做“冰凌炒块垒”(冰棱不叫消了,块垒不叫生了)有什么两样?新鞋不成又不让赤脚(说她已经是大姑娘),母亲只好捡人家扔出去的烂鞋帮、旧鞋底洗净,再用搓下的麻绳缝连起来穿在脚上。寒冬腊月拾牛粪,冻脚冻得支不柱,看牛屙下热粪,母亲就把双脚站在牛粪里暖脚,这是常有的事。
人常说:“小姑子,搅家的圪嘟子。”这一点也不假。我二姑、三姑时不时向她妈告我母亲的状,说三道四,母亲这不对,那不好。麻婆奶奶对母亲不是打就是骂,“一天没三顿饱饭,有三顿饱打”,这是母亲在世时常念道的话,还说:“身上、头上的伤是新旧习见。”(意思是旧伤没好就又有了新伤)
母亲记得十岁那年夏天,因取鸡蛋不小心打烂一颗,麻婆奶奶把她打得没了钻处,情急之下,钻进了鸡窝,才躲过了一劫。等消停下来,从鸡窝爬出来,满脸满身的鸡粪,臭不可闻。麻婆奶奶和小姑子不让回家,不给吃饭。母亲只好躲在“看场”搭的一个窝棚里,村里一些好心人看见可怜,就给点儿吃的。我大姑对母亲比那两个小姑子好一些,背过她妈偷偷给母亲送些吃的、喝的。
母亲十四岁,麻婆奶奶就让她学做针线活儿,起初是缝补拆洗旧衣服,慢慢的就让她裁剪新的,挽“桃圪蛋儿”(即布扣子)。缝新也好,补旧也罢,麻婆奶奶要求极其苛刻,补一个补丁需要几根线、缝一件小布衫多少线,麻婆奶奶都要给她数出数来,如果正好,那就甚话不说了,如果不够(补丁没补好,新衣没做完)就责怪母亲,说她费了针线,轻则骂重则打。特别是挽“桃圪蛋儿”,那是一门技术活儿,不是一下就轻易挽出来的。麻婆奶奶不教她方法和技巧,只让看人家挽下的,只看那是挽不成的,母亲只好偷偷把人家用过的旧“桃圪蛋儿”拆开,一边拆一边记住挽的路数,再按人家的路数重新挽,经过反反复复终于学会了挽“桃圪蛋儿”,学会了裁剪裤子、小布衫、缝棉裤、棉袄等针线活儿。从此母亲担负起全家人的缝新补旧的重担。
母亲十六岁那年,公婆让其圆房。我爹是个浪荡的主儿,根本不把母亲当回事,好吃懒坐,全靠父母养活。我母亲仍然逃不脱受苦受气,受麻婆奶奶的管束,受着非人的虐待。全家人的吃喝拉撒、抬水、喂牲口这些活儿都得她干。特别是抬水最难,那会儿用的是木水桶,满满担一担足有百十斤,母亲实在是担不动,但家里水瓮没水就挨打。怎么办?母亲就用水斗子提水。那时从井里往上提水用的是柳条编的水斗,提一水斗子水少则也十多斤,从井里提上来再往家里抬,倒在水瓮里是很费劲的。中途想歇一歇,万万不能,水斗子底部是圆锥的形状,放地上是放不稳的,如果一放水就洒了,只能费九牛二虎之力提回家倒在水瓮里。跟方四姐担水用的尖底桶一模一样。后来,我曾领上母亲去五井村看过歌剧《方四姐》,母亲看到方四姐担水的情景,情不自禁,痛哭流涕,惊动看戏的所有人。
母亲上山坡割喂牛草,割得少挨打,割得多背不动,她只好把割下的草捆成小捆往下滚,如捆不紧,滚到半坡就撒开了,她只好再一把一把地收拾在一起,重新捆好再往坡下搬滚,把割下的草全部运到坡底,离家也不远了,再一捆一捆地抬回去。
十八岁那年,母亲怀孕了。挺着个大肚子,什么活都得干。麻婆奶奶给她的“待遇”始终不变,没给她半点同情。我爹在外面瞎混,输耍不成材,对我母亲没一点儿照顾和同情。临盆前,麻婆奶奶告诉她,把黄土晒干,用些柴禾灰混起,再用小箩子筛下,放到坐月子时用。
过去,妇女坐月子(分娩)要坐土炕,生下孩子就坐在灰土上,要坐三天才能起土炕。年轻人对这事知之甚少,旧社会妇女生孩子受多大的罪,正是:没底棺材爬一趟。
母亲生孩子时,跟前没人陪伴,生下孩子剪脐带、抱娃娃、熬稀粥,全是自己。三天后熬稀粥就没有可用的烧火的了,母亲就自己去院里晒牛粪,等牛粪干好才能生火熬稀粥。我爹刮野刮得不回家,麻婆奶奶不管,就是大姑有时发点儿慈悲给搭照一下,没出满月孩子就夭折了。母亲连生了三胎,一个也没有大住(就是没有活下来)。
在母亲怀上第四胎的时候,麻婆奶奶说她是“丧门星”,连个孩子都大不住,克子的命。家里就不要她了,母亲只好又住进了“看场”的窝棚里,还是村里的好心人接济点儿,大姑偷偷摸摸送点吃喝,饥一顿饱一顿地活下来。
有一天,我爹从外面刮得回来了,知道家里不要母亲,可能是良心发现,就在他妈面前替老婆说了句公道话:“她就是牲口也得拉回家喂呀!”这下,麻婆奶奶可就恼火了,大骂儿子不孝,顶撞大人。一气之下,赌气喝了一圪蛋洋烟,就一命呜呼啦!这样大祸又降临到母亲头上,两个小姑子不依不饶,硬说她妈就让“丧门星”逼死了。一顿棍棒打得母亲死去活来,还要逼母亲自寻短见。母亲吃不住棍棒相加,准备顺从人家上吊自尽。人命关天之际,大姑姑站出来说话了:“妈已经死了,人死不能复生,就是叫她死了妈也活不过来了。”我爹也说了一句掏良心的话:“妈是一个儿死的,又不是她弄死的,这是两条人命哩。”村里同情母亲的人也站出来说话,在大庭广众之下,事情了就不了了之,两条人命才以得救。
一年之后,我爷爷上房遮烟筒,从房上摔下来,不幸身亡。三个姑姑相继出嫁。
看上去压在母亲头上的大山没有了,但恶运还是没有远离她去。我爹还是恶习不改,家事不管,游手好闲,就好耍钱,不务正业。春天种下去,锄呀、割呀,管之甚少,就母亲拖着三个孩子刨闹。秋收后的庄稼放在地里或场面里不及时碾打,牲口糟蹋、雨水浸泡,生芽的、风刮的。别人家都场收结束、粮食入窖,而我爹有时懒得场收,甚至堆放至来年春天。没吃的,母亲就一把一把地摔打,用小磨子磨面给我们吃。一年下来,一头风刮一头鬼摸,再加我爹用粮食还赌债,所剩无几。春天种地没籽种,往往还得借籽种。这样年复一年,输光粮食,变卖了牲畜,赔卖了土地。几年下来,把原不富裕的光景踢达了个尽眼毛干。母亲带我们过着穷困潦倒的生活,正如母亲听说,“属鸡的吃一口刨一爪子”。这样日子一直熬到解放。
解放后的第二年(即一九五零年),人民政府派工作组进村,搞土改,做宣传,劳苦大众翻身得解放。大讲婚姻法,废除买卖婚姻,童养殖媳妇诉苦伸冤,工作组的工作人员了解到母亲的遭遇,动员她离婚求解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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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会儿,母亲身边有我们三个儿女(母亲一生生育十一个,就活下来我和弟弟,哥哥还是抱养的),都还不成人,哥十岁,弟两岁,我四岁。
这时,大姑子给母亲说好话,看在三个孩子的份上,母亲念起大姑在艰难时同情她,也救过她的命,就委曲求全,没有离婚。
从此,母亲过上了常人的生活,经历了土改、互助组、合作社、人民公社、改革开放初期,一九八五年秋,母亲拖着伤痕累累的躯干、满头顶的伤疤、变形的容颜、颤颤巍巍的身躯走完了她六十九年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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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去世多年,每当思念她的时候,就想让更多的人,特别是年轻人,知道母亲,读懂母亲。
我想,母亲的人生遭遇,是旧社会中国广大劳苦妇女的一个化身。感叹!沉思!
母亲!您安息吧!我替您,向解放劳苦妇女的先烈们、奋斗者们,深深地鞠躬!向听您故事的人,表示感谢!
作者和丈夫
——根据母亲生前所述,回忆整理。
二零一八年清明节
该文作者为内蒙古察右中旗人,原德胜学区退休教师。
【本期幕后】
策划:王丹
编辑:王丹
校对:安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