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亮短篇小说】起山药(一):雇工

本文作者:黄金亮


节令不饶人,秋分刚过去,中旗的最低温度已经到了零下。早晨起来出门,只见满目萧索,路边的落叶被冷风吹得直打旋儿,发出哗哗的响声。迎门而立,刚刚从热被窝钻出的身子,就由不住打了两个哆嗦。

家里灯光也亮了,在这个阴冷的早晨散发出无比的温暖。我妈一边给我熬奶茶,一边在厨房里唠叨:“干甚不行,非要种地,多会儿听说过种地的人发了财呀?”我心里一百个不服气,心想就给你看看种地人是怎么发财的。我又不是扛着锄头去种地,从头一年我们两个人差不多投入了二百万,买国外进口的喷灌,买大型拖拉机,还有旋耕机、收获机等等叫不上名字的大小机械,弄下一大堆,光是深水井就打了五六眼,还得远距离铺设地埋管,虽然距离集约化农庄还有差距,但是也不是简单的传统农业了,咋就挣不了钱?看着母亲忙碌的背影,渐白的鬓发,这些话噎住在嗓子眼儿没有说出来。

平时我妈熬的奶茶最香,那可是茶味悠长,奶香浓郁,入口滚烫,七窍皆开。我们姊妹几个上学的时候,几乎都是她天不亮就起来熬茶,吃饱喝足才去上学。今天我回来,母亲照旧起了个大早做早餐,但我因为心中有事,奶茶和炒米在嘴里转圈,就是咽不下去,勉强吃了一块馒头片后,就再无食欲,赶紧穿了衣服往外走。

车子在外面停了一晚上,窗户和车顶都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清霜,马达轰鸣过后,车尾冒出一股淡淡的烟气。车是新买的Jeep指南者,此时像我的心情一样,虽未过多涉足江湖,但却跃跃欲试。车头前圆圆的大灯亮起来,在天色微明的秋日凌晨,照射出两束耀眼的白光。

随着车慢慢热起来,前挡风上的落霜也逐渐消融,形成两个不规则的圆,就像是瞪着的一对大眼睛,从车里懵懂地看着外面。正要出发,忽然就听见母亲在院子里喊我的小名,随即大门咣当一声打开,母亲手里拿着一件过冬的棉衣递给我,“把厚棉袄也拿上哇,地里冷了,看冻下毛病的。”我眼里一热赶紧接过来说:“妈,哪有那么冷了。”妈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这娃娃愣的,从小也没受过个罪,咋就想起来个种地了。”我接住说:“都四十岁了,还娃娃了。”说完赶紧上车就准备走,就听见我妈还在说,“好不容易从半家户变成了市民户,又倒要种地当农业社,真是半夜想起来个朝南睡......”不知道是自言自语,还是说给我听了。

出了街口,刚刚熄灭了的路灯下,三个一群,五个一伙,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有意去打短工的人比我想象的要多。不长的一条东西街,变成了劳务市场,尤其是十字街头,不说是人山人海,也是熙熙攘攘,一片嘈杂。

本地人称呼土豆为山药,过去也就是各村各户散种,你家两亩,他家三亩,亩产虽然不低,最多也就是千数八百斤。土豆含淀粉量大,耐饥耐寒,是本地方作为高寒区首选的经济作物。市场经济以后,土豆逐步在这里形成一定程度的规模种植,种地大户一般都会引进喷灌浇水,高垄多肥,那产量自然就会提高,多的亩产不下五六千斤,少的也有三四千斤,成了当地的主要经济支柱。前一年,同学拉引我一起合伙也建了一个喷灌圈,那个基地在农村和牧区的结合部,虽然说是机械化作业,其实顶多是半机械化,耕地收获有机器,从地里翻出来的土豆,还得靠人工捡拾到袋子里。现在农村里几乎没有青壮劳力,牧区的人则多不善于田间劳动。昨天晚上我正在为明天缺少务工人员发愁,在别人的提醒下,才忽然想到中旗街上以及周边应该有丰富的劳动力资源。于是连夜从地里回到了科镇,今天一看,果然如此。

慢慢减速,我刚表现出一点观察和询问的意思,摇下来的车窗边,一下子就围满了攒动的人头。“要雇撒山药的吗,能给多少钱?”一个大约五十来岁的男人闷声闷气地问,随着讲话,嘴里呵出一团白气。“撒一袋子一块,撒的多拿的也多。”我按昨天想好的方案直接回答。那人没说行不行,而是用眼睛直直地看着我。这时旁边一个围着蓝头巾的中年妇女搭话:“打日工行不?”打日工也就是计时工资,按劳动时间确定报酬,这种方法早就被市场经济淘汰了,原因很简单,计时报酬无法量化劳动成果,最后的结果就是干的多少一个样,不利于激励先进督促后进,是一种效率低下的管理办法。我虽然没干过多大的事业,这一点起码的经营管理意识还是有的。我看了一眼蓝头巾,直接不耐烦地告诉她,打日工不行,就是计件,一袋子一块钱,多劳多得,收工时付钱,绝不食言。我满以为说得这么明白,态度这么诚恳,出来做工的人肯定也是为了多挣钱,大家都是为了生活,这么简单的道理谁会不懂?我正沉浸在自己完美设计的得意感觉中,谁知那几个人听了,只在鼻孔里轻轻地若有若无哼了一声,就都一起扭头走开了,在他们身后的几个人,大概也明白了我的意思,都拿眼睛看着我,不做声也不往前探头了。

难道是我设想的"市场经济"不够周全,或者是我坐在车里,对人不够尊重,引起了众人的反感?想到这,赶紧把车靠在马路边上,一边抬腿下来,一边对着路旁拿眼盯我的众人说:“是不是嫌价格低了?低了可以商量,一块一行不行?”没人说话。“一块二?”还没人说话。我忽然想起来电视里演的拍卖会场,感觉自己就像一个不成功的拍卖师,尴尬地举着锤子,一遍又一遍地吆喝着标的物的价钱,而没听见一声回应,也没看见一个举牌子的。“那你们想要多少了?说个数看看行不行。”这句话管用,只听见蓝头巾回答了一句:“多少钱也不去,没商量。”旁边那个中年男人更直接,“我们就是要打日工了,不计件。”

我重新打量了一眼这伙人,一个个被早晨的冷风吹得脸色发青,衣服里三层外五层围得严密无缝,女人们戴着套袖,男人们头顶遮阳帽,露出来的一双双手粗糙有力,都是一副准备上场干活的模样。不像来搅事的呀,那为啥不答应干得多挣得多的计件工资呢?莫不是真像人们说的那样,脑子进水了?既然是这样,劳务市场的人多了,我何必跟你多言,问别人就是了么,莫非还能一棵树上吊死了?

这样想着,心里打了腹稿,准备把计件的好处,详详细细和大家说道说道。谁知问了一圈下来,基本是刚才情景的还原,一听计件,众人全都退缩了回去,都是一样样的表情,眼睛盯着你,一言不发。最后还是一开始的蓝头巾上来解了围,说这后生一看就是第一次出来雇人,满大街你问一问,哪有按袋子算钱的了。一语惊醒梦中人,原来脑子进水的是我,市场化的规则,其中一个就是双向选择自愿结合,按计件发报酬不过是我的一厢情愿。在这个清冷的早晨,我刚才的举动无疑是缺少经验不懂行情,打日工是临时劳务市场的主流,而请人帮忙又是我的必然诉求,虽然按一般情形,买方占有主动权,可现在看来是卖方市场,实际主动权在劳动者手里。眼看左一群右一群人已经被不同的雇主带走,我心下不由发慌,是我太天真还是市场太无情?难不成出钱还会雇不上人吗?

蓝头巾好像看明白了我的心思,说这后生你就不要犟了,就是打日工,你看能给多少钱?我彻底崩溃了信心,一肚子市场规律抵不上五分钟的实践,只好随口说你说得多少?旁边那个中年男人说一天一百五。我说哪有这么贵的,男人说,那好,一口价,一天一百三,再不能少了。说来说去,最后以每人每天一百二成交,条件是专车接送,中午管饭,免费提供手套,这倒是意料之中。

于是就数人,按昨天的计划,差不多点了接近三十个人,人刚确定,旁边就有几个一直等待的面包车主围过来,都说雇我的车接送哇,我的车如何如何好。我问,你的车好在哪?一个二十来岁的小后生赶紧接上了话:“我前两天在呼市二手市场买的长安面包,有七成新了。”看了我狐疑的眼神,小后生赶紧又说,“我把后座位都拆了,最低也能坐十五六个人,多拉点你不就省钱了。”说完还自信地咧嘴笑了起来。我一听就头皮发麻,还有这种事?多少年来在企业工作,安全生产的观念在潜意识里根深蒂固,这种人拿安全换效益,最为可恨。看见我不说话,旁边几个司机几乎异口同声的说,我们的座位也都拆了,也能拉这么多,就是车旧一点,少要你几个钱不就行啦?听到这里,我几乎不耐烦地说:“拆了座位的车我不要,谁的没拆?”哪里想到这么一问,几个司机立马沉默了,只有一个人上前来搭话,那人难为情地说:“我前两天买的新车,这几天没事顺便跑一跑,座位还没来得及拆了,不过他们多少钱我也得多少,你看行不?”我走到路边看了看,那一排面包车,虽说新旧不一颜色各异,却真的有一个共同点,除了前面正副司机座,后面都是空空荡荡,有的放了一个棉垫子,有的就是啥也没有,直接是车的地板。这种车哪里行,虽说科镇距离基地只有短短五十公里,但真的要是路上出了事,天大的责任不说,还直接关系到务工人员的生命安全,说甚也不能用。

这时候太阳已经升起来,晒在身上似乎有了一点暖意,我因为着急也觉出来一阵一阵的燥热。万般无奈,只好打电话和亲朋好友求助,好不容易找见了几个有面包车的,但是人家都有自己的事要做,不是专业跑出租的。看见我心急火燎的样子,那个一开始要价的中年男人说,我倒是有个车了,就是不知道人家去不去,金杯面包,车大,状况也好。我听了,赶紧说:“打电话呀,问问多少钱。”电话通了,对方问了路程时间,说是一天四百,而且有两个这样的车,九座位的。看看没有别的办法,我赶紧一口应承下来,说你赶快到十字街接人吧。

一顿折腾以后,终于人车都定了下来,两辆金杯面包,一辆小面包,外加我车里还能坐四个,出发的时候太阳已经升得老高,差不多七点半了。五点钟起床,两个小时才把这么简单的事搞定,我不由地感慨,事非经过不知难呀。


该文作者为本平台特约撰稿人,1969年出生于内蒙古察右中旗,现供职于呼和浩特市一家企业。

【本期幕后】

策划:安强

编辑:敏敏

校对:小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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